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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静竹青桂馥兰馨记奶奶与贝馥如教授的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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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正(黄寿恒教授长孙、黄棠教授长子),西南交大工77-2班本科毕业,82年1月分配至铁道部第三勘测设计院工作;年评审为高级工程师,年获国家注册一级结构师资质;年5月退休,现居北京。

百廿悠悠,唐院春秋!黄家几代人的唐山交大情缘又成了人们的热议:黄寿颐、黄寿恒(字镜堂)、黄寿益、黄寿峻;黄棠、黄棣……,而黄氏后人们更会铭记托举着这一切,呵护了黄家三代人的奶奶“沈厚静(字梦梅)”以及与她守望一生、情深义长的姐妹“贝馥如”教授!

一.唐山工学院时代的前缘

沈厚静(.4.28~.7.9):祖籍河南,出生于上海松江一驻军官宦人家。姑娘儿时顽皮得宠,一次嬉戏时果敢救得同伴性命,被众人称奇而性格更趋乖张。娘亲潘氏贤惠刚毅、为人通达,对爱女日后养成刚烈、强势亦识收敛的性格影响颇深。得益于重教开明的家风,沈氏幼读私塾、毕业于北京“笃志女中”,受娘舅潘承孝熏陶,对著名学府“交通部唐山大学”亦有所闻与仰慕。

年初,由同为交通部唐山大学校友的潘承孝撮合,不满20岁的沈姑娘嫁给了28岁的海归学者黄寿恒。尽管黄生的境况为三年前原配亡故并育有一女,但是仰慕新学、追求开明的这位大家闺秀,仍义无反顾欣然上轿,并于同年10月就雷厉风行地产下长子——也就是家父黄棠,接着便是次子黄棣、三子黄格、小女黄桐。而对仅比自己小12岁的黄生前妻之女黄杼,更是一生关爱视同己出,黄家上下也很快就被她治理调教得既井井有条又规规矩矩。至此,昔日的沈小姐也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向后来刚烈、强势且夹带些许任性的“黄太太”的角色转换。

黄太沈夫人字“梦梅”,乳名“竹”,她也一生喜竹,家里的台布、窗帘亦多为青竹图案,而本人性格更似“竹”,清雅婆娑、坚韧挺拔!夫人好强,于家中敬仰先生,却并不情愿屈从于先生。面对这位似要反客为主的“梦梅”娇妻,“学富五车”的“镜堂”先生在些许惊愕之余好像也只能无可奈何,毕竟人家事事都做在了前头,把自己伺候得周到舒服,自然也是无话可讲,索性就此愉快地会友社交、一心向学,对内则放心地做起了甩手掌柜。不过黄氏家风可也就由此掺进了日渐浓厚的沈氏色彩啦。

万事皆有盈亏!青竹挺拔固然赏心悦目,但是竹节爆裂也要伤人呢,再让竹刺扎着则更是痛彻心扉呀!难道这位能干却又略显跋扈的小黄太太就这样天马行空了吗?非也!老天爷可就是蹿腾“一物降一物”的!这不,一位能够读懂“沈大小姐”,能够被她依靠、让她安静,在某种程度上还能成为她的主心骨并伴随了她整个后半生的人物适时出现了:她!就是贝馥如教授,那个日后被小黄太太一直亲密地称呼为“Miss贝”且长她10岁的“姐姐”。

贝馥如(.9.30~.1.26):广东潮阳人,出生于沿海秋风岭村一信奉基督教的贫苦农民家庭,降生即受洗礼成为基督徒。虽然生活拮据但较早开化的贝家亦强力助推子女向学,更有母亲大义施援,使长女贝馥如在持家兼顾弟、妹之余,几经坎坷不断学业,完成了由小学、初高中直至大学的现代系统教育。于年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获学士学位;~年留学美国密西根大学,获教育学硕士学位并副修英文及心理学。归国后于燕京大学任教两年,年秋受聘于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任注册股主任兼英文教授,她是唐山交大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教授。

三十年代初,“贝先生”居住在女学员的院落兼管理(建国后的唐山业余工学院旧址),与黄家比邻而居,大概祖辈们的交往与情谊也是源于此时吧。贝教授终身未嫁,按老辈人的习俗要尊男性称呼,因此,家父及叔叔、姑姑们都随爷爷敬称“贝先生”,我等孙辈人士则被要求称“贝公公”,而与她形影不离的奶奶却不管不顾地一直叫着“Miss贝”,从未改口。图为“Miss贝”与奶奶,花丛中的姑娘应该是年前后唐山土木工程学院首招4位女生中的两位吧?她们是朱颖卓、冉媛,还是林华宝或尤淑芬呢?

贝先生温文尔雅、亭亭玉立且桥牌技艺精湛。右图为“Miss贝”与7岁的黄棠、4岁的黄棣合影,时间应该在~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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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卢沟桥事变”的隆隆炮声使得唐山这座中国现代工业发祥地的重镇已无法再容下一张求学的课桌了,同年12月交大唐山工程学院被迫融入内迁洪流,一路辗转于湖南湘潭杨家滩、贵州平越、四川丁家坳等地,开始了持续十数年颠沛艰难的流亡办学历程。“唐山交大五老”及上下同仁为复校开课持续不停地化缘烧香、奔走筹划,祖父黄寿恒教授更是全身心地投入“校之大业”而无暇顾及妻小家室。沈夫人则柴米油盐率领全家,始终追随学校迁徙寸步不离,只为“镜堂先生”无论山高路远、阴雨寒凉,每天均能倒头便睡在自家的床板上。贝馥如教授暂时疏散去了北戴河,日后碾转于杨家滩、香港、平越、重庆等地与“唐山交大”分分合合,姐妹俩也由此各奔东西聚少离多。

非常时期的颠沛,倒让沈夫人神鬼不惧、强势担当的性格获得了充分发挥的空间,她毫无忌惮地大包大揽,对外应酬周济、对内相夫教子,无论时局如何均不使子女过手家务而独崇念书,秉承先生的教诲:重视品德修养、深恶撒谎且一丝不苟!四十年代是严厉实行高淘汰率的唐山交大鼎盛时期,此时入学的黄棠、黄棣兄弟二人均能成绩优异名列前茅,天资除外的父母督促显然功不可没。但是娘亲总是夹带些许个人好恶的强势约束,也常令晚辈战战兢兢左右为难,因此成长中的子女们又普遍兼有性格刻板、自理不强的弱点,按说这可触及现代自然科学创造性思维的大忌呀!可沈夫人还想不到这些,只顾欢喜地欣赏着自己的持家育儿之道。动荡之秋岂容思考,对于已经手忙脚乱且涉世不深的小黄太太,似乎也不该再苛求她去感悟并弄清楚不同于传统的孔、孟、老子四书五经,这西方现代科学的概念里还有所谓“知识更新与老化”一说儿呢!

大面儿上过得去,瑕疵亦在情理之中。也算黄家命运中绕不过的某种劫数吧!天赐淬炼!这根昔日摇曳的“嫩竹”敢于迎风而立!别管雨雪寒霜、是非曲直如何,反正她是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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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5月,交通大学唐山工学院终于结束颠沛恢复安宁,又回到了阔别十余载的唐山。返校后的贝馥如教授继续担任教务处注册科科长,为方便工作一度仍居住原小院,黄家则与罗忠忱教授合住北华三舍一号小楼(后改作物理楼)。“距离”不是问题,沈夫人又开始兴高采烈地去粘“Miss贝”了……

黄家正值兴旺,镜堂先生继续驰骋讲坛,长子黄棠调回母校同居一处,其他子女或工作或就读亦各有定所。此时出现在“Miss贝”面前的这位“治家有方”、精力旺盛的“沈氏小妹”正如日中天且拥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再要罩住她让她安静,以过往的路数恐怕是要不灵了。

不久,小姑姑黄桐毕业分配回母校,单身居住于贝先生小院附近。沈夫人自然喜出望外,立即托付“Miss贝”代为调教!这边嘱咐小女“贝先生好食海鲜”并亲列食谱钦定:“每餐食堂打饭照此过目,凡有合贝先生口味之细菜者定当多打一份送过去,不可有违!”

当年的小姑姑正在谈恋爱,娘亲的把关手段是跑到机械系去查阅准女婿的成绩册,觉得不如长子小燕哥哥(家父),立刻就要棒打鸳鸯,小姑姑当仁不让!事情却也不了了之了。日后见姑父的持家动手能力强,奶奶又欣喜地作主叫我们都来认“干爸爸”。看来“沈记黄门”的强势也仅为传统意识加处世刻板的表象而已,讲理与豁达的空间也还算不小。

火热的五十年代崇尚“人人动手参加劳动,不在家中吃闲饭”!交大的教授夫人们也纷纷告别了“全职太太”身份,响应号召步入社会,沈夫人经培训当上了唐山十中的俄语教员,从此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她很是惬意于“沈老师”这个新称呼,每每与先生谈论起自己的学生亦有腰杆儿又粗一围的良好感觉,无语的镜堂先生自知空间又被压缩,也只得“另辟消遣”了。早有听说罗、黄两家情谊深厚,楼下的罗忠忱教授及家人习惯于每晚默默地为黄家等门,待楼上熄灯才闭户入睡。想来手持香烟精通桥牌的黄寿恒教授,款款地出厅入会又是何等的风雅倜傥!只是夜夜让罗老等门似乎大有不妥(如有可能,后人还望能替老辈儿赔个不是吧)!俗话说乐极是要生悲的,潇洒的黄教授不幸于50年代末患上了支气管炎并发哮喘及肺气肿,粉笔灰的刺激使他不得不最终告别了心爱的讲台。

“往事追寻一嘿然,茫无着处漫谈禅;我身端受众供养,敢负浮生未竞缘。”诗中流露出爷爷的无奈与不甘,痛定思痛决心戒烟!严厉执法的自然又是奶奶,首先毫不客气地处理掉即有的全部“听装大前门”,接着立下新规:黄家上下从此不得再碰烟酒!此时唐山交大已正式更名为“唐山铁道学院”。

二.唐山铁道学院的岁月

年5月,医院出生,百日后被母亲抱进了唐山铁道学院的那栋小楼,爷爷奶奶高兴地迎来了黄家的第三代长孙。

贝公公也跑来一把抢过,抱起我笑眯眯地叫着“小东西,小东西,真好呀!这个小东西”,于是我就先有了小名:小东东、小东、黄东东,日后添了妹妹、弟弟,也就大东、二东、三东、四东这么一路顺将下来了。

西新、南新教授住宅区落成后,爷爷奶奶搬进了西新7舍甲,贝公公住西新1舍丙,两家相隔甬路,间距不到m。我随父母先后迁居新华斋、南华15舍、最后长住于新华20斋5号,亦近在咫尺。照片背景即新华斋,我身处的这片空地日后建成了著名的“唐院大礼堂”。

那时每天从幼儿园被接出来再去奶奶家可是件非常愉快的事,趁大人不留意去翻捡各种瓶瓶罐罐,总能抓出点儿什么往嘴里塞,待正式吃饭时又没了食欲,被打手也就成了常态。既然住得离娘近,家父也轻车熟路地继承了爷爷“甩手掌柜”的套路,强势的奶奶一肚子心得无处施展倒也正中下怀,于是我们兄妹就此进入了批评、表扬、罚站、奖励的循环往复。玩具要自己收好;吃饭必须两腿并拢嘴要闭着,只能夹面前的菜不许乱伸筷子,来了客人小孩儿不许上桌去旁边单坐;说话要算数,不得与大人顶嘴;不可胡乱许愿,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做;要诚实不许撒谎……。奶奶家是越来越不好玩了,“没有规矩确实不成方圆”!这些强制性约束,对日后形成健康的生活习惯以及文明礼仪素质的培养至关重要,但是个别旧意识却也欠妥,例如:“大东的洗脸毛巾不小心擦了脚太不应该!那就给二东吧,再给他换一条。”哇!如此不公及露骨的重男轻女当然令妹妹不满喽,随后的撒泼哭闹还算无理吗?最忌惮与恐怖的还是那条打手板的戒尺!但凡“闯祸”我都期盼贝公公快来串门儿,太爱听那略带闽南腔调的普通话了,虽然她从不插嘴黄家是非,但是只要有笑眯眯的贝公公在,奶奶的声音总会低两度而且戒尺也要下意识地藏藏好。

大概是六十年代初吧,奶奶突然着魔似地迷上了向贝公公学着打毛线,恰逢物资最匮乏的困难时期,她却将家里的“侨汇卷”几乎全部用来购买了优质毛线。常态性的抱起毛线活就向“Miss贝”那儿跑,却也形成了一道别样的景观。

无论身处何处,只要两人相向而坐飞针走线,惯于咋呼的奶奶就会平静地一声不响,只听温文尔雅的“Miss贝”在那儿天南海北娓娓道来,每次也总有学不完的新鲜花样在等着她。日后奶奶自己收集编织剪报,也习惯于先得到贝公公的认可与改良才会放心大胆的动手,从此全家人的毛衣、毛裤、毛背心就都出自奶奶之手啦。倘若病中的爷爷焦急呼唤“梦梅!梦梅呀……”只要保姆过来交代“太太去贝先生那儿了,要去叫吗?”“哦,那就不要了,随她去,随她去”,马上就会恢复平静,而打毛线这个嗜好奶奶也从此再未离手。

奶奶的“闭门苦读出息法”与多彩的外界发生了碰撞,知识是开放的综合概念,既要纵向深度又须横向根基,哪能仅重背书呢?这边郭龙哥哥拆炮仗取火药用废电池、火柴盒做成的小火箭在众多孩子的围观下飞上了天,那边林西哥哥都能与猫商量着一块放鞭炮啦!而我却还要限时回家。呜呼!修身立世的仗义豁达和互助协作、静如钟动如风的作风,以及纵横捭阖举重若轻的情商素质,可都是要在天地群体中的摸爬滚打才见长进呀!花盆儿里栽树岂有不倒之理?

禁不住摔打的这个黄永正老是病殃殃的,家里是越病越捂,吃药打针不断,为参加户外活动竟然被女同学进门做工作,打发走几个女孩儿奶奶急忙审世!不是都在学雷锋吗?不妨也比葫芦画瓢,“每天完成作业再出去做5件好事”并备有小本登记。哇塞,5件呀!偶尔为之不难若要天天可就……。妹妹聪明“爷爷袜子掉地下啦我捡起来的,算一件吗?还有……”咦!她没事啦,一会儿外面传来歌谣“小皮球、香蕉梨……”,在跳猴皮筋呢!鄙人茅塞顿开,“想起来了!上午看见一只掉了腿的蚂蚱,是我帮它回到了草里,奶奶……”哇,也算!大喜!!!立即奔出门外,待奶奶回过神来早无影无踪了。糊弄大人是要有代价的,该怎么罚先玩儿了再说吧。“助人为乐”是善举,但是为“乐儿”而去助人可就大变味了!根源还是当年形而上学的社会缺陷,才让许多人都“崴脚闪了腰”的。

贝公公与奶奶终于碰出了“冲突”的火花!这还要从我的一件糗事说起:应该是小学三年级吧,相对衣食无忧的我也从没痛快地解过馋,尤其羡慕在校午饭而兜里总有几毛钱的同学。一天在家翻抽屉无意间发现几个装有大额现钞的信封,只可惜不见零钱,按捺不住心中狂跳抽出一张贰圆面值,兴奋地叫上小伙伴奔向了“交大合作社”,目标直指柜台上垂涎已久的散装糖果罐,“9分钱!哇,一大包”,小孩儿完全没有那是一斤的概念,跳起来一齐伸手。“哎!!!还没找你钱呢”,售货员阿姨严厉地瞪着我,“这孩子你哪来这么多钱!!!”我当即吓得面如土色,零钱还是了接过来,“嗯,阿姨,我,不是,我……”,一面后退,碰到门回身就跑。大家高兴地抢糖,谁还顾及其他,哥儿几个从此全盼着快放学,我亦越发胆大,回家又抽出一张贰圆。中间听见爸妈吵架,“你动抽屉里钱没?那是我帮同事取的工资呀!怎么就少了四元呢?”爸爸急啦,“我不知道,赶快补还人家呀!”粗心的爹妈却不看我一眼。那时的人们实在,合作社的售货员阿姨及时通告了奶奶,我也就在劫难逃了,怒目威严之下,兜里剩下的钱放到了桌子上,那张贰圆票也在。“该死的!你爸妈知道吗?”奶奶浑身在抖,戒尺握在手中上下挥舞一时竟不知该打那儿。笑眯眯的贝公公真是来得及时,立刻觉察不对“又怎么啦?”奶奶来回走着,“你来看看,要命吧!要命吧!会偷钱啦!……还戴什么红领巾,明天就去找学校摘掉它!”我早已两腿发软,不等骂完赶紧自己摘下放桌上,完了!顿觉五雷轰顶!奶奶是要疯啦!突然,贝公公拉起我回身就走,“你,你,你做什么?!”她没顾奶奶的惊叫头也不回,一路无语我被拽进了贝公公家,进门立刻大哭“啊……,我犯大错误啦!贝公公我改,我一定改!”她依然不紧不慢,“又犯什么错啦?钱就是买东西的,你去合作社是花钱买!没去偷吧?”哭声戛然而止,“闯祸嘛不知道闯的什么祸,哭什么哭?!犯错不知道错在哪,你改什么改!!!”沉默……。一盘精美的小点心摆在了面前的茶几上,贝公公坐进了对面的沙发,“拿家里的钱!!还有什么你没吃过?知道跟小朋友一起出去,为什么没有妹妹?有想过吗?!”我木然站着,三魂已经没了两魂半了,还吃什么点心,隐隐感觉对面悠悠织着毛衣的贝公公双目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我,那才是一双刺透心扉令人生畏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暗淡没人开灯,直到爸爸来领我回家,自然还有一场来自父母的疾风暴雨。第二天去学校,果然被老师提到了讲台前,接受全班同学与老师的批评教育,心惊肉跳之余好像并没人关心脖子上那角红绸还应不应该围在那儿。虽然有个别怒视的眼神,好在终究没成气候,也许老师认为“拿自己家的钱不算偷”吧!事情至此告一段落。小孩儿没记性,大人骂了什么、怎么挨的打很快就忘了,但是贝公公那双无形的眼睛却令人难以释怀!日后我也再没私动过家里的一分钱。而那天唯一做对的,恐怕就是没动面前的那盘点心,没让贝公公轻看。不过“有想过妹妹吗”并没点醒当时的我,黄家的孩子懂事晚,又摔打了十数年才省悟到兄弟姐妹在心中应有的分量。

“隔代人不像他爸!老大若不学好下面就全完了,必须得管!”奶奶落下心病啦!“5件好事”是不提了,这回改成了“做人标准”!但是对于“人嫌狗不待见”年龄段的我似乎也还是对牛弹琴,不久奶奶开始指教我们兄妹结交小朋友,“跟这个玩,不要去理那个”,大概是又看了“孟母三迁”了。哇,这才真是要了命啦!曾有阿姨急忙来解释“他们跟大东挺好的,都一起玩吧”。其实我又能算个什么呢?不是也惹得四邻五舍讨厌吗?结果奶奶眼中的好孩子与坏孩子们一直都玩在一起,倒是相对个色的我经常被孤立着,奶奶的书还是没看透哇!

侯宝林的话精到,“坏人是少数,好人也是少数;不好不坏才是大多数!”对于习惯了俯视的经验绅士而言,若能放下身段试着平视亦或仰视,兴许更会别有洞天!贝公公不同,无论沉浮跌宕均能保持平静且节奏不乱,查人观世的目光也始终直视,从无一丝游离。

“你要适应社会,不能让社会适应你!”试着顺流行走的奶奶为往日的“成功经验”换了环境就种种不堪而苦恼纠结着,但是她绝然意想不到的是这个貌似光鲜的“新社会”还奇葩地夹带了太多悖论,在难以附加的荒唐面前竟“诡异”地折射出某些时候倒是她正确。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段著名的诗句曾被多少人激情澎湃地吟诵过!但是又有几位能悟透作者的“良苦用心”呢?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大风暴就要席卷华夏大地啦,并且还要浑天黑地十数年!任性惯了的黄太太,就要刻骨铭心地领略到什么才配叫作“任性”了!

三.十年动乱:重识世间冷暖

年5月“十年动乱”拉开了序幕,唐山铁道学院这座知识与教育的高地成为了风暴的重灾区!飞沙走石的狂飙裹挟着愈发浓烈的血腥味,据说这叫“殊死的阶级大搏斗”!交大精英中的姚富州、张万久等人先后丢了性命,教职工中的刘春荣、贾宗光们也纷纷命丧黄泉,完全是逻辑混乱的盲目杀戮!所有人都惊恐万状地乱了方寸,茫然、颤栗、不知所措……,日后十数年也才渐渐清晰,这种世间绝无仅有的、以民族精英为攻击目标的自残式“闹剧”与阶级利益的诉求并不沾边!作为社会金字塔底层基石的广大工农群众一直都是不可或缺的客观存在,并无实质性的地位变化!而他们谋求摆脱愚昧、改善生存环境的唯一途径只有长见识、求开化。所以劳苦大众从来都是发自内心地渴望求学、敬重师长,怎么可能生发什么“上、管、改”的悖论念头呢?这只是知识分子内部少数权贵人士为满足控制欲而杜撰出的邪恶游戏!

但是若以这种捉弄劳苦大众的伎俩来蒙混“交大五老”及贝馥如类学者恐怕不太容易!古往今来华夏从不缺人才,仅仅是廉价权利蒙蔽下的短视者们从没认准过人才而已!在无法扼制的滔天浊浪面前,与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罗河教授不同,黄寿恒、贝馥如们选择了沉默!既然说了没用,那就索性不说吧!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奶奶可看不清个中奥妙,时不时就要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地当街一站!横眉冷对之下确也镇唬住了个把狂徒,应该是被“Miss贝”及时止损吧,她不久也偃旗息鼓见好就收了。爷爷要出去看大字报,奶奶要求必须穿暖并要戴上新织好的毛线帽,否则绝不放行!可她却在帽顶做了个红线球,解释为“最后剩下的线,只能那样处理”。哇!一片灰暗的天地映衬着黄寿恒教授头上那一点红实在是惹眼,被不讲究的黄太太如此包装的镜堂先生还真是淡定呀!好像拨乱反正后曾有人以此赞黄老教授“泰然自若”!其实,真是无语。

家境变故下的我恰似突然飞出笼的小鸟,去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空间,这下可算是彻底融入到疯玩的小朋友中去了,光着膀子到处野,晒黑了的皮肤使得年年出风疹的毛病去根儿了,什么咳嗽、感冒类的药物全不用了。奶奶敏感地捕捉到个中奇妙,鸟笼的门也就再没关上。如同当年先冷后热地接受了小姑父那样,我也由此随心所欲信马由缰,倒是因祸得福了。

狂飙所至,造反派还是闯进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黄寿恒的家,面对沉默不语的病中老人,好像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只得悻悻告退并无过份举动。冲击贝教授宅邸似乎也不占上风,主人儒雅不温不火,任凭对方如何发力,终究还是借不上劲儿,更别说再扣什么帽子了,因此也未实施非常手段。

“于无声处”是大多数人十余年后才悟出一二的境界!那些急于建功立业的造反派们能理解吗?与某些由权势装潢着,一面茫然地摧残践踏着教育、一面又怯怯地自诩为“教师”的伪君子们不同,贝馥如这位最早接触西方现代教育与心理学的东方女士所展现出的涵养才是“teacher”的应有风范!但是华夏大地却在热衷于“狗咬吕洞宾”式的疯狂,这不仅是“teacher”们的悲哀,更是亟待开化与觉悟的广大中华民众的整体大不幸!

家父黄棠的功底显然不到火候,偏要去好奇不该明白的事,自然引起了造反派的高度重视。首先“历史兼现行反革命”的头衔被坐实了,接着清算、查抄的洪流便淹没了全家,有时一天要接待几拨来翻箱倒柜的“革命派”,珍贵藏书与资料的流失也只能是咎由自取啦。

~年,共和国进入了最为寒冷的冰冻期,爷爷未能走出阴霾。年初,西新7舍由于地下采煤塌陷引起房屋开裂必须择日搬迁。本应由校方后勤处解决的业务却要由造反派按政治成分定夺,给出的安置办案为:“本着‘工作严要求,生活低标准’的‘准则’,强令南新住宅区戴着‘右派’帽子的王抵教授腾出自家的主卧房与黄寿恒教授合住,无法兼容的多余物品各家自行处理!”霸道的行径之下奶奶默默地筹划着取舍,那边善良的王抵、朱守云夫妇抛开心中屈辱向黄教授伸出了温暖的双手。小孩子理解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王教授的小女儿、长我一岁的王海格顽皮地更像男孩儿,不知从哪学了一身摔跤、打拳的本领,一般的孩子还真不是对手!这下好了,爷爷奶奶搬她家去了,赶快去玩儿!闯进门只见王教授一家已被挤进了小房间,朱婆婆嘴里叫着“二哥、二嫂”笑眯眯地帮忙跑前跑后,我被正忙着的奶奶一把逮住拉去答谢,“要懂得叫人的!这是王公公、朱婆婆”,还要鞠躬!奶奶一指旁边的海格,“叫‘小嬢嬢’!”啊,什么?!“叫!!!”奶奶目光严厉不容置疑,惊愕片刻的海格反应奇快,已经双手叉腰一脸讪笑啦,那就……小嬢嬢吧!曾几何时我还就又多了位“长辈”!人大一辈儿不一样啊,从此海格不再情愿与我打闹,倒像模像样地常要教育我“学好”了。“大东!别老瞎闹,你的语文、算术书呢!是不是得看看了?”“是喽,是喽”,谁让咱们气短呢…

虽然年代阴冷,两家的和谐还是让爷爷、奶奶享受到了最为温暖、愉快的多半年时光,但好日子很快就到头了。年9月造反派再次闯进门强令爷爷腾房与我家合住,理由是“当今的民众还有三代同堂,所以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也不应该特殊!”清空的房间住进了“造反勇士”,兴许是尚存的羞耻心理感觉出与房主男女混住的多有不便吧?于是王抵教授一家不久也被轰出了自己的住宅另居他所,容不得美好的混沌岁月本就无理可讲!

我家有限的空间突然要兼容两户七八口人,许多家私、器具以及藏品又将面临弃舍之窘境,最难处理的还是爷爷奶奶那张无法安置的双人钢丝软床。房间狭小必须舍弃,但是非公产家具后勤处不回收,作价出让却因体现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而无人敢要,废品处理或摆于户外任凭风吹雨淋则必被扣上“挥霍浪费”的帽子,按现行反革命罪论处!这些今日看来如此荒谬的逻辑在当时可真要逼出人命的!正当全家一筹莫展之际,有人站了出来!出手的是体育组的崔爱麟老师,“黄师母好!床别扔,我要!”奶奶惊愕万分!崔老师是动乱中较早的受害者,罪名是“美蒋特务兼现行反革命”,从此这位校运动会上慷慨激昂的播报员就再没抬起过头。“谢谢你呀!小崔老师,这张床是要给你惹大麻烦的,可要想好呀!”奶奶的感激中不无担心。“没事儿,我不怕!您别着急黄师母!”她看了一眼里屋“黄教授还好吧?”临走时拍了拍我的头“大东!咱们可该懂点儿事了,爷爷身体不好,听奶奶话,啊!”出门犹豫片刻,她突然转身将钱塞进奶奶手中,猝不及防的奶奶慌了,“不行!不能这样,小崔老师!”但是奶奶的双手已被紧紧攥住,显然力量不及体育老师。“黄师母!我买床,我是买床!您去照顾黄教授吧,剩下的事就全归我啦。”她微笑着,众目睽睽之下正大光明地把床拉走了,平常已经习惯于见人主动低头让路的小崔老师今天却是昂着头走的!她以这样的方式安抚了老人受伤的心!站在奶奶身后的我还远不能读懂这一切,前后相当一段时光还处在狂热的紧跟、呐喊、活学活用以及划清界限的亢奋中,但是也能够感受到这桩看似平常的交易所折射出的那种凛然与庄严的光芒!

荒唐的年代展现着荒唐的魅力!光怪陆离、人鬼混搭,丑陋遍地的同时,善良的花蕾也在星星点点地顽强绽放!二者共存于沉闷的空间,反差又是如此的强烈!奶奶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噱头”,在骨感的现实撞击下脆弱得不堪一击,渐渐也都烟消云散了,上苍在帮她蜕变!而此时端坐在她心中那座“神圣殿堂”中,除了原有的罗忠忱、伍镜湖、顾宜孙、李斐英、范治纶、徐家增、贝馥如们,又不断地走进了王抵和朱守云夫妇、卢孝悌教授以及体育组的小崔老师、锅炉房的小王师傅……。相对于正在狂热升温的大世界,她倒日渐冷静、心态沉稳了。

经不起折腾的爷爷健康在急剧恶化,被紧急送往“医院”,却由于“阶级成分”问题未能得到及时的特护治疗,被草率地施用了超剂量的镇静剂,导致老人于年11月17日凌晨与世长辞,享年72岁。爷爷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匆匆走了!家人措手不及,跟随奶奶近乎木然地被别人命令着支过来调过去,草草而又慌乱地料理着老人的后事。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在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笔墨无存不能翻;念旧憐女待兄嫂,常思生幻疑君还;生离死别人人有,庸医杀人悲更哀!”用词未及推敲的诗中噙满奶奶的悲愤!她的精神支柱塌了,平生第一次手足无措没了主意。忙完一切恢复平静,奶奶怀抱爷爷的骨灰盒回到家中,贝公公已等候多时了。奶奶瞬间失去了控制,背向家人全身抽搐,二人未发一言只是许久地握手相拥而坐。贝公公目光悲凉,临走时放下一个信封,那是她当月的全部工资,奶奶已经无力致谢、礼让了。贝公公就是贝公公!外柔内刚的她行事从不踌躇,现在她认定该是关照这位沈氏小妹的时候了!

爷爷走了!他的骨灰盒从此被奶奶带在身边不离左右,直到自己百年之日才一起入土为安,奶奶如此这般呵护着爷爷,始终无法释怀……

年底,唐山铁道学院正式启动了整体内迁峨眉的程序,全家走后我和奶奶留了下来,与大多数人一样只为存住唐山的根。在一下子冷清了的房间里,奶奶闲暇时开始下意识地审视自己的过往,她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有时夜深人静也会固执地摇晃我,“大东,先别睡,给奶奶说说,告诉奶奶那儿不对,好吗?”奶奶渴望的的眼神使我生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只可惜本人功德还差得远,除了某种懵懂的疑惑也还未识世间冷暖,自己尚未活明白又怎能为奶奶解惑呢?

贝公公似乎早就看穿了这一切,隔三差五地来串门,每次进屋东转转、西看看,目光从没偏离过爷爷临时用过、现在奶奶卧榻的那张伤心的小木床。待全家迁走后她要作为了,“这样不行的,换掉它吧!”依旧是慢声细语,却还是缜密严谨没得商量!奶奶也习惯地默默由她安排,这样贝公公家的长沙发搬过来了,那是一张新颖的西洋式可折叠床、坐两用沙发,奶奶睡上去又安静了,从此这张沙发也就伴随了奶奶的后半生。

年底唐山市试行“老师推荐、学生自愿、通过考试、择优录取”的高中录取方法,班主任等几位老师兴奋地鼓励我们这些非“红五类”出身又渴望求学的另类学生放手一试。结果仍是冷水浇头,而我落榜的理由还是家庭出身问题,“政审不合格”且仍不做正面解释。奶奶急啦,她无法接受黄家后人可以考试通过却不被录取!下意识地出门要去讨说法。但是去找谁呢?能有结果吗?或许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于世间的渺小,茫然回家仅能说“大东,我知道,不怪你”。她哭了,是为我、也为黄家在流泪。

“巧合”总是不乏市场,那年中考正好唐山市暂不招工,某些不情愿“上学”,更热衷于“上班”并回避上山下乡的“体面人士”旋即八仙过海。于是开学后的高一新生暗中出现了个别未经考试的插班生,“有莫名其妙的倒霉者,又同时存在上下通吃的玲珑者”,二者反差鲜明的共存共生成为了“缺失公德大环境”的特色标配!是人便有私欲这是合理的本能,但是破坏法理、冲毁人伦底线的阴暗氛围下不受制约的“特权”才是滋生丑陋、弃善扬恶的罪孽之源!直至今日也还是所谓“腐败”的真正温床!若要继续求学,只有远赴峨眉山乡,重回交大的怀抱,去插班建设中的10年一贯制的“西南交大子弟学校”了。奶奶鼓励我立即动身不要再顾忌她了,但是“必须每两星期一封信,不得敷衍!”不久北京的黄格叔叔接走了孤身一人的“娘”,并一起带走了贝公公送的沙发,唐山的生活结束了。

天各一方后的我与奶奶开始了书信往来,没有了面对面的约束,我在信中也渐渐地无所忌惮、畅所欲言了。“四川的民俗、峨眉的风光、课堂的心得、运动场上的激情,以及下乡插队落户后的知青生活才体验到的真实农村,俨然就是一部全新的颠覆以往概念的‘农民运动及生存状况的考察报告’”。而奶奶的回信永远都不会超过一页,再没有了咄咄逼人,没有了往日的锋芒毕露,少了挑剔与指责,换作了惦念与期望……

四.夕阳和煦,竹青桂馥有余香

年拨乱反正,乾坤转换又带来了太多的变数。

中美解冻,使得供职于“里海大学”归心似箭的二叔黄棣教授终于觅得首批回乡省亲的机会,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四郎探母”(二叔大排行老四),寄居于北京的奶奶由此得到了小叔叔黄格单位一间合住户的调配居室,并且迅速解决了户口迁京问题。

西南交大为被“迫害致死”的黄寿恒与顾宜孙教授补开追悼会,家父黄棠对悼词中“迫害致死”的定性提出慎重疑问,“是否应属一般医疗事故?”校方的答复斩钉截铁,“黄寿恒教授生前遭受不公正对待,病危处置未按他应有的待遇给于特护安排、未及时实施抢救、未执行严谨的用药措施,导致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即为‘迫害致死’毫无疑问!”这是对邪恶下意识的愤怒及对逝者的抚慰!

国家仓促间恢复高考,使得早被“家庭出身”弄得心灰意冷的我措手不及狼狈应试,竟然侥幸搭上了西南交大77级本科生的头班车,虽然一度找不着“课堂的感觉”,也还是将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奶奶,老人为我高兴!更是将我的每一细小成绩都无限放大再向弟弟、妹妹们宣扬,不屑的反馈信息渐渐多了,“大东哥,你的一举一动我们可都清楚呢!”哇,坏了!直唬的本人赶紧收嘴,吹牛就此打住!看来奶奶心中那个“抓住老大!”的坎儿是真过不去了。人有所长各有所短!世间本就是互补相成的关系,干嘛非要“比大小”呢?家庭和睦最忌讳厚此薄彼,兄弟姐妹间的纽带靠得是情谊!奶奶,求您可得一碗水端平,别帮了倒忙呀!

“虚度年华七十多,为人处世猶未妥;至亲骨肉难融洽,是非袭来不及躲。形影作伴开口少,广播常听用耳多;各地相邀不愿去,桃花源头有洞么?”奶奶的心态平和多了,不再欢喜张扬、不再热衷于抛头露面,应该是悟到了什么吧……

年初夏,借毕业班赴唐山实习的机会,我迫不及待地去地震棚户区看望贝公公。经历了年唐山大地震生死劫难的老人憔悴了,但是仍透露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清新风雅!王海格说:“她有一个习惯,无论寒暑每天就寝前必须洗澡!后来的日子,由照顾她的阿姨帮她洗澡。她最喜欢把全棉的白毛巾或白布洗净蒸煮后晾干拿在手中,每次去看她时,都让我看看闻闻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毛巾。”这应该是南方习俗及早年在教会学校养成的生活习惯,洋溢着出污泥而不染的自然韵味!即使身处繁杂的乱世,可她心中始终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年初我毕业分配到天津,奶奶来信说“贝公公身体不好,正在天津亲友家小住,务必要代为看望!”此事不敢怠慢,当晚就同女友一起按地址登门拜访。进屋后见老人由于肿瘤已使头骨明显塌陷,不觉一阵心酸,“贝公公好!”老人满脸堆笑一把抓住我“啊呀!大东来看我啦,真好呀!这位是……”,“贝公公,这是我的女朋友,叫吴波”。她又抓住吴波的双手,“多好呀,大东都有女朋友啦!你知道吗?他很会做事呢,那年他用墨水瓶做成油灯送我,好极了呢”,“哦!大东你的腿怎么样啦?让我看看”。说着就要下床弯腰,我赶紧扶住,“贝公公别动!腿早没事啦,真难为您了,还记着这事儿呢!”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那还是年与奶奶在唐山时,我在学校练跳高不小心伤了腿,一瘸一拐回到家后医院,突然又变了主意说是贝公公让去她那儿。原来贝公公的保姆会按摩,于是我也就天天登门,每次治疗保姆大婶都要出一身汗,贝公公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那年冬天,由于连年内乱严重破坏了国民经济,唐山市实行区域限电,我用墨水瓶与毛笔帽做成简易煤油灯,奶奶高兴极了,立即让我连同一桶煤油先给贝公公送去,回来自己再做一个,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那晚贝公公反常地说了许多话,这些不起眼的小事都被她精心呵护着化作了琳琅满目的“美好”饰件!春意盎然的百花园中端坐着微笑的她。返回的路上心里一阵阵作梗,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吴波突然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儒雅、高贵的老人!她好善良呀!”

两年后的一天去北京看奶奶,进门即觉肃穆,婶婶赶紧招呼,“大东,你贝公公没啦,这两天奶奶心情不好,什么话也不说,背地里偷偷哭,你快去陪陪她!”我心中一紧,赶紧进屋陪奶奶坐下。“哦,来啦!”奶奶不愿多话,贝公公走了,一曲优美的旋律画上了休止符!奶奶茫然若失,魂不守舍地又摔了一跤,从此常常坐在床上,下地也少了,手边多了一本小相册,那是她精选的贝公公照片。往事如烟!生死与共了大半生、最后消失于无形的老唐院、爷爷、贝公公,她失去的太多了!尤其爷爷去世的那个寒冷的夜晚令她始终无法释怀,尽管叔叔已在八宝山人民公墓办好了吉地,可奶奶就是放不下爷爷的骨灰盒,那是她精神依托的大树,是她的命!

“生死两地各一方,常思念,更难忘;留恋唐山,何处暂依傍;纵然骨灰已来京,魂未附,不入梦。近闻上书请复校,育人才,为四化;新老校友,一致愚公忙;盼能众愿感上苍,除障碍,泽东方。”这首江城子寄托了奶奶对亲人及故园的思念,不知从那儿得知了老交大上下同仁联名上书复兴“唐院”的消息,年迈的她也在跟着魂寄峨眉山下的西南交大呢!

到天津工作后,我见到了五爷爷黄寿嵩家的“大宝”叔叔黄伯柱及家人,令人唏嘘的是,医院五官科主任及全国特级劳模相见时,他已是英年早逝前的弥留之际,不久即与世长辞,而所患鼻咽癌还正是他自己的研究课题,真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在两家相互关怀、问候与走动期间,堂弟黄强有事相求。原来清华毕业的他已办妥了赴美留学的一应手续不日即将启程,而女朋友刚由北大毕业分配到天津河北工学院,学校规定两年之内不得离校,使急于陪读的“弟妹”焦虑万分,望大哥能施以援手。我茫然道“此话怎讲?”堂弟解释“若‘河北院’的金字招牌潘承孝院士出面说话则事可成,而潘院士与二房的爷爷、奶奶亲情甚密,所以大哥可否求得奶奶书信施援?”没想到这层老辈儿间的交情脉络,人家比我这个嫡孙还门儿清,真是惭愧!当即表态“举手之劳不会误事”,日后赶赴北京见奶奶,却不料老人脸色一沉“五爷爷家事你不懂,不要多嘴”。

怎么啦?莫名其妙!这也是黄家的急事呀,小叔叔黄格急忙将我拉至一旁道出原委:五爷爷黄寿嵩年毕业于北京交通大学管理学院,常年工作于路局现场,年解放军攻占上海,黄寿嵩时任交通部公路总局第一运输处处长,掌管苏皖浙三省公路运输,在自己的亲侄、中共地下党员黄森(大伯父)的策动下,配合解放军保全了大批公共财产及机械设备。可是立功喜悦了才几年,却于建国初期的肃反运动中以“对若干历史问题细节交代不清”为罪名锒铛入狱(年最高法院予以平反,恢复名誉)。奶奶不满大伯父不站出来为五叔辩白,毫不犹豫地以二房的名义持续书信慰抚并周济狱中的五弟与家人,日后却又责怪五爷爷无一回信而心中生怨,一直不爽。“哇!奶奶的好事可以这样做的?!”我真要跳起来,“怎能怪大伯父呢!那年月他若敢多说一句,恐怕不但救不到人,反而连自己也要被开除党籍甚至入狱呢!再说五爷爷身陷囫囵不回信也是怕连累咱家呀!”小叔叔当即阻止“别气奶奶!就这样吧!不要再提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天津,堂弟已赴美,即刻去会“弟妹”才知道,其实人家早已心知肚明,我当机立断,“咱们兵分两路,我再去北京,最好能劝得奶奶书信帮忙,‘弟妹’负责打探好太舅公潘承孝的住址与作息时间。若奶奶仍不出手,则我出面拜会潘老,以长孙代奶奶探望的名义当不会被拒!”“弟妹”慌忙规劝“大哥慎重!万万不能冒犯二奶奶呀”,“不必多言,分头行动吧!”这个忙我帮定了!而且计划周密天衣无缝。再赴京城时恰好父母也由四川赶来团聚,欢笑间觅得机会试探着提议,老人当即不悦!我则赶紧打岔圆场。片刻犹豫后,奶奶招呼家父,“小燕,你来一下,还记得潘承孝舅公公吗?五叔家的小孩要出去留学,说是舅公能助力,这是好事情,你帮我写封问候书信吧”,心中狂喜!奶奶怎么就通了的?“大东你也过来,具体情况再说说清楚”。一向对娘言听计从的家父,立即纸笔伺候且不问玄机,于是奶奶口述“乾舅台鉴:……”。几天后“弟妹”兴奋来报“潘老特意来找我啦,很惦念二奶奶呢!并认真过问此事,学校放行啦,可以准备办手续了,太谢谢大哥啦!请代我们问候二奶奶!”本人当然喜不自禁!大凡事情太过顺利则必有某种风险,果然忐忑间收到奶奶来信,措辞严厉字字锥心!“取之东家,与之西家,君子所不齿也!”篇幅仍是一页,却令人冷汗直流,奶奶是真怒了!她看透了这个大孙子不像他爹,必有动作!于是一把揽过为我做了她本人并不太情愿的事,又在为我挡雨挡风呢!尽管我并不认同奶奶对五爷爷的态度,却还是被她不动声色的犀利以及与生俱来的“担当”所深深折服!奶奶的人格让我仰视!

放心吧奶奶,“取之东家,与之西家,君子所不齿也!”我知道了,并且心服口服!

…………………………

年4月黄家迎来了第四代!我们小虎又是长孙,奶奶也欣喜地成为四世同堂的“太奶奶”!

阖家团圆的年夜饭,黄家早已不忌觥筹交错的举杯欢庆了,奶奶愉快地沉浸于天伦之乐!“娘,早些休息吧”,小叔叔黄格多次哄劝。奶奶不为所动还在时不时地让菜,德元大舅看出了名堂赶紧收起酒瓶,所有人都明白了!“老太太看着大伙呢,谁也别想贪杯!”她不明说,却是无言的震慑!还是那份担当,“迎风而立,当街一站!”

黄小虎,又一个“小东西”!他从睁开眼睛就知道:爸爸、妈妈也不是都对!我家也从来没有“不许顶嘴”这一说儿!无论对错什么理都能讲,而且每次争辩也都有结果!遇见事儿需要爸妈帮忙了急忙跑来说清楚,干嘛还要撒谎呀?他才不傻呢!小脑袋滴溜滴溜转的是“什么事儿该找大人了,什么事儿我不告诉你!”并没刻意去要求他头悬梁,是小虎自己常跑去书房关起门好奇的。应该也是在爸爸胡打乱闹的年龄段吧,他认为鲁迅真有两下子!不久又觉得胡适的品行操守似乎更好些,最近好像是在琢磨什么南怀瑾呢。另外,男子汉嘛!就要学会担当,咱们就勤瞄着点儿太奶奶吧!既然先天就没见过亲兄弟姐妹,那不妨就拿表姐表弟、堂弟堂妹们练练手儿,找找血浓于水的感觉。奶奶!您怎么看这个重孙子呀?我们大家可都坐在“贝公公的沙发”上呢。

年7月的某日,堂弟黄刚发来电报“奶奶病危,速来京!”匆忙携全医院,父母、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堂弟堂妹们已全数围在了奶奶床前。“娘,大东来了”,奶奶望着我“大东,我要回家,送我回家”,我紧紧抓着奶奶的手“我知道了!奶奶”,“哦”奶奶彻底放松了,再没说一句话……。奶奶走了!家父穆然肃立不能自已,一直陪伴着的小叔叔黄格将娘从手抚摸到脚,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小姑姑黄桐放声大哭,“娘是大东送走的!大东从来不骗奶奶!娘信他,娘信他呀!”灵车默默地途径长安街驶向了八宝山!又逢一个敏感的历史节点,窗外的一切及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身后的宏伟广场,而我们陪护着奶奶一路向西,向西……。有佛陀的接引指示,那儿将通向“极乐归宿”!

再回斗室却已物是人非,迎面墙上爷爷的遗像旁并列着奶奶的慈容!奶奶走了!她终于放下所有的红尘烦恼去陪伴爷爷了,她去追寻朝思暮想的姐姐“Miss贝”了!坐在贝公公的沙发上望着他们,我哭了……

…………………………

那天与堂妹黄玲闲话,“小玲,都知道奶奶对你不公,所以你对奶奶也颇有微词完全合情合理,我能理解!但是奶奶一直宠我,所以我不说奶奶,你也能理解吗?”片刻沉默,“大东哥,我也能理解你!”不过小玲从此再没议论过奶奶,她成了叔叔婶婶生活中的主心骨,每年清明去看望爷爷奶奶也全是她在张罗着忙前忙后。玲玲懂事,玲玲仁义!我们到底是都长大了!

对啦!还有一事要向爷爷奶奶相告,五爷爷黄寿嵩和五奶奶朱家泗的吉地也由家人安置选在了您二老的近旁。所以,每当我们来看望爷爷、奶奶时也必向五爷爷、五奶奶三鞠躬!奶奶!人家可一直惦念着二哥、二嫂哪,从此也永恒地陪伴着哥嫂啦,这可是血浓于水呀!咱们就释然了吧,好吗!

五.后记:永恒的思念

拳击场上的较量讲究“凡要进攻,尤其是小个打大个总要贴上去!钻进去!但凡防守,则须保持距离!”交友也是同理,越是在意的朋友,希望相处长久就要互相尊重,刻意保持距离!而那些酒肉朋友们喜欢吃喝不分你我,又常为反目成仇而苦恼!皆因兄弟们不识进退贴得太紧!本应互为谦让的关系可用的全是进攻的招儿哇!稍不留意必肘击、戳眼地违心伤人!明摆着的事儿,还有什么可奇怪吗?我摔打了十几年倒也遍体鳞伤地悟出了点滴。

几天前去看望小叔叔,顺便再了解些奶奶的故事。婶婶无意间谈到,“你奶奶折腾人,她可清楚贝先生的口味了,一有合适的菜就张罗你叔去送给贝先生”。我问“要从北京送唐山吗”,“可不是?一般这时最难哄啦,你叔叔建议过:‘那边贝先生也一个人,咱们把她接过来你们老姐俩住一块儿,我一起伺候’!这下你奶奶急啦!坚决不干,说是两人生活习惯不一样!你说她脾气怪不怪?”我惊讶不已“有这事儿!”随即向婶婶讲了拳击比赛的例子,沉默片刻后婶婶脱口而出,“大东,我心里几十年的扣儿让你解开了,就是这么回事!那边贝先生也不会过来的,肯定不会!她俩可都太聪明啦”。真是令人目瞪口呆且又回味无穷啊!仅从奶奶方面揣度确实不可思议,但是一加上贝公公可就全都顺理成章了,“Miss贝”可是现代中国人中最早吃透了心理学的呀!

“农历7月15中元节:宜祭祖、思亲人”。没错,我又想奶奶了……“年年八月中秋夜,双双赏月徐步行;今晚独自月前坐,皓月临空传我情。”奶奶的遗作于此时恰好可供借花献佛,广阔苍穹、繁星点点,故去的亲人又在何方呢?于冥冥中感觉,若天边有颗星,旁边的伴星会时不时消失片刻,那一定是爷爷!因为奶奶总不消停,她虽然永恒地陪伴着爷爷,却始终又被另一个精灵牵着,爷爷也总会平静地说,“随她去,随她去”。爷爷!奶奶!……你们都好吗?!

如若附近还有颗星,旁边又总能忽隐忽现地出现伴星,那肯定是贝公公啦!奶奶放不下魂牵梦绕的“Miss贝”,贝公公的心灵之门也永远向她敞开着,她们互相吸引着,但是绝不会融为一体,就这样望着,望着,永恒地望着……

绿草绿凝烟,杲杲双飞燕;仰望碧云深,寄我心中愿!“奶奶!贝公公!我看见你们啦!……你们也在望着我吗!!!”

黄永正于北京

  初稿:.9.5

 (农历7月15中元节)

  定稿:.11.15

责任编辑范明

黄永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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