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三四月油菜花黄的时候,医院就开始忙起来。 忙的我甚至没时间转头去看窗外那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 不知今年为何不同,我时常在病人倾诉之时分神想起素心,想起她微笑上扬的嘴角以及某些细微的动作,想起某天她说过的话,她说以后她的婚纱照就选在这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地里拍摄。自此这句话就一直盘恒在我心。 我想我是老了,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要和一个女子共度一生。 素心温柔恬静,第一次见她我就差点把不找护士的誓言扔在了脑后。 医院所有做医生的心声,护士是个辛苦的职业,大伙都觉得找个护士做老婆以后在家都不好意思使唤,只有医生才会了解护士工作的艰辛吧!尤其是象我们这样的精神病院,弄不好命都会丢掉,上次就有个护士探视病人时被躲在门后的病人拿枕头死死捂住差点闷死。我时常担心素心,她是那样的温婉纤弱,弄不好就出事,所以她查房时我总叮嘱她小心,她很感激我的关心,也时常拿我的衣服去清洗,我们顺理成章的发展起来。 其实我们的恋爱很单调,无非是下班时一起去外面走走,或者在我的家里坐坐,繁重的工作让我倍感压力和疲惫,握着她柔嫩温暖的小手我常常靠在沙发上不知觉就睡去,惊醒后却发现她的手仍被我攥在掌心,而素心为了不吵醒我就那样枯坐几小时,只待我醒来送她回寝室。 立春那天,我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将身边的她拉进了我的怀里,她在一番惊颤的推拒后顺从的坐上我的膝盖,羞怯地垂下眼帘,而湿润的嘴唇犹如带露的花瓣微微张开,我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她刚吃完一个苹果,唇齿间还残留着苹果的香甜,也许是那种芬芳诱惑了我,我在片刻的仲怔后吻了她。 自此她就一心一意的等着我娶她,时常和我商议婚后要辞了工作在家专心相夫教子,我偶尔也会被她的设想感染。 春天的时候我总会有些情绪紧绷,俗话说:油菜黄,痴子忙。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却也是精神病复发的季节,精神病人的心理是个奇特的世界,有着不为外人知的隐情,只有打开了那些隐情,他们才能解开心结重新融入正常的生活中去。 我的工作就是倾听病人的倾诉。病人对医生倾诉,释放出他们情感的垃圾,就此减压,而我则是垃圾筒,快被各样的垃圾撑破。 我常觉得自己要爆发,幸亏这个春天有了素心的陪伴,令我觉得日子异常的平静温和。 (二) 每年都有新的病人进来,但更多的是些熟悉的面孔。 当沈慧心坐在我面前时我还是大吃一惊。 她曾在我手上断断续续地做了三年的心理诊疗。 记得两年前她康复时脸颊丰满,唇红齿白,我问她:沈慧心,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微笑着说:“还不是象你说的,找个人嫁了算了。” 我说:“好!还记得郭子强吗?” 她说:“郭子强是谁啊?” “那我是谁呢?” “你是于家华医生。” 我很满意:“希望我们以后永远不会在这里见面。” 她微笑点头:“我保证我再也不会来到这里。” 可是两年时间,如果不是看病历上的名字我甚至认不出她是谁。 她眼神空洞,脸色枯黄,凌乱稀疏的发从一顶黑毛线帽里挣扎出来。 我柔声问:“沈慧心,还认识我吗?” 她象什么也听不见样只管眼神直直地盯着墙角。 她比从前更严重,我觉得很痛心。 沈慧心是个美丽的女子,而美好的事物总是受摧残,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却和一个考上大学的同学恋爱,把自己微薄的工资拿来供养出一个陈世美,男生大学毕业后考研,读完研后直接出国,就这样把等了他近十年的沈慧心一声不吭地甩了,沈慧心患上了严重地抑郁症,日夜哭泣,数次割腕自杀,后经过我三年的心理治疗总算忘记情创,是什么又使她旧病复发呢? 我说沈慧心,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于家华医生。我伸出手去想和她握手,她却双手抱胸,凄厉地惨嚎起来,我吓了一跳,因为她一直是抑郁症病人,而非狂躁型病人,为何她的病如此加剧? 两个男护工闻讯进来,将她捉住,素心则紧跟其后麻利地为她注射了一支镇静剂,她被男护工强行抬上病床仰卧,在一番挣扎尖叫后帽子掉落,衣襟散开,我发现她的头发只余稀稀拉拉几根,露着苍白的头皮,她“啊”“啊”地怪叫着,直到我拾起帽子替她戴上她似乎才稍微平复了一点心绪,但也许只是镇静剂在渐渐发生作用,她终于安静下来,四肢无力地横陈在病床上接近昏睡状态,我近前惊惧地发现,没穿胸衣的她左胸在一件大红紧身的毛衣下呈现出柔软倾泻的弧度,乳头也在紧身衫下凸显,而她右边胸部却平平,什么也没有。 (三) 油菜花开了一礼拜,我却无暇陪素心赏花,我整天忙着分析沈慧心的病例。她在两年前遇上一个肯娶她的好男人,在筹备婚礼时被查出乳腺癌,因为化疗她的头发、眉毛、睫毛几乎全部脱落,但最终医生还是给她的右乳做了全切除手术,她主动解除婚约,平静地在病床上度过了一个冬季,直到某个春日,浴后的她在镜前面对自己的裸体时彻底崩溃。 很棘手,我觉得惋惜,为了令她重新开始我做了多大的努力。听她倾诉、哭泣、咒骂、怨怼,在我的办公室里她曾数小时一言不发,也曾滔滔不绝喃喃自语数小时,曾将我桌上的东西一扫在地,也曾经伏在我肩上哀哀啜泣,如今她象个破布娃娃,躺在病床上毫无声息,无人认领。看着此时身体残缺的她,怀想起两年前的她,那时她只是心理受创,却还美丽,挂在眉梢嘴角的哀愁茫然尤为撩人。如今她却连身体都不完整了,我如何再去帮助她对抗这残酷的命运。 我没信心,我再次对我的工作心生厌倦,我只想尽快退休,而不需成日面对着这些抑郁、幻听、人格分裂、言语错乱的人弄到自己也神经兮兮,素心对我恹恹地态度略有微词,我握着她的手说:“你看,生活多象一场闹剧!” “听了病人们这么多悲惨的故事,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勇气结婚。” 素心说:“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疲乏的不答话,素心便黯然离去。 我总是想着沈慧心从前的模样,她曾经伏在我肩上,鼻息微凉,那时我只当她是个病人,现在回想起来,心里竟泛起异样的哀痛,素心说我看慧心的眼神不对。 我说“你还是早点辞了工作吧,不要受环境影响了!”素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垂头默然无语。 我又心生内疚,自她身后将她搂住,温存良久,终于让她展眉。 但是我的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温情突然令我想起那些三流言情小说里的细节,无聊、煽情、做作、虚假,叫人心生反感。 我甚至怀疑起素心能否给我想要的平静生活,我和她愈亲密,她性格中的缺陷就渐渐暴露出来,诸如依赖、多疑等等此类女性的通病,我渐渐怀疑我的选择。 从前我设想自己将来的生活,那时我觉得自己有份高尚的职业,会娶一个优雅美丽的女子,幸福的白头偕老。只是当每一个熟识的病人病情复发入院坐在我前面时,我就会有一种无力挫败感充斥在胸,久久不能释怀。 我想我的承受能力也快到极限。 (四) 但我还是如常每天接待病人,与他们促膝谈心,从他们异于常人的言行举止中找出病症的原由进行开导,对症下药。 沈慧心却没点起色,她要么号啕痛哭,要么撕扯着自己的发把头往墙上磕,歇斯底里需两三个男护工才能制住她。 不得已我为她做了一期电疗,电疗效果虽然很好,过程却相当痛苦,她被绑在电椅上,电流接通的瞬间全身痉挛,四肢抽搐,她的头使劲往后仰,没有睫毛的眼睛上翻,稀疏的发也飞起来,如同临死前的挣扎,叫人不忍看视。电疗之后她安静多了,不再尖叫拒食,但她却变得恐惧,只要有人进去她就开始全身发抖,缩在床角。 她已经被毁了,我知道,这样的病人多半无法痊愈。他们病情反复,最终会被精神病院关一辈子,要么被家人锁在家里锁一辈子,一不留神没看好就自杀自残,或者流浪走失。 从前她在我手上治疗一年后才略有好转,肯对我说她和郭子强的事。 她说他聪明英俊,那么多女孩子主动示好他却只喜欢她,恋爱十年了却始终没有碰过她的身子,她说她不怪他,肯定他有他的难处。 我说他存心欺骗你,他不碰你就是怕对你负责,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你结婚。 她睁着大眼哀怨的注视着我:“是这样吗?” 渐渐地她依赖我,这也是治疗的过程,情感的转移,依赖的转化,说明她的心里已经不再纠结往事,不再自闭,她已经能慢慢试着接受别人。 对于她那样微妙的心理我稍稍给了点鼓励,只是为了恢复她的自信以及对生活的热情,为了能让她忘记过去的伤痛,我做的很好,在职业允许的范围内,亲切而不狎昵,在她的感情世界里进退自如、游刃有余,那时我多得意啊,医院最年轻、最出色、最有前途的心理大夫,我时常夸她,稍稍流露出一丝对她的爱慕,但我又时常提醒她我只是她的医生,不可能是她的爱人。 我一直很冷静,我是医生,我不可能和病人产生情感纠葛,那既不符合职业道德也会叫人对我的专业产生质疑。 我很满意自己在工作中的表现,温和亲切理智,我认为无论是从我的工作态度还是专业程度上说都无可挑剔。 可是沈慧心略微迷惑,在琢磨我对她的态度中渐渐忘记了郭子强给她带来的伤害。 但她很快也明白了我不能做她的爱人。 她决定好好生活,嫁个平常男人,过普通日子。 她对我说谢谢,我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送她出门,她却突然返身将我紧紧地搂住,柔软的胸紧贴在我身上,我在片刻的窒息后安抚地拍拍她的背,适时地推开了她。 她放开我问:“于家华医生,你可曾认真地爱过谁?” 我认真思索片刻,她却不待我回答翩然离去。 临去那一句令我失眠许久,我沮丧地发现,我从未认真地爱过谁,我的感情几乎是一片空白,虽然我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虽然我生活中也有过几个女朋友,但是没有人能令我真正想付出自由等倾心相与。 我想我也许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 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可怜。 我偶尔也会猜想她嫁了没,多半难嫁,象这样的病一旦传开,好男人大都避而三舍。但是嫁个男人生个子,在琐碎中度日才会让她淡忘往事,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但大多数时间的回想里我都把她当成一个成功的案例,把自己当成柳下惠,而今,面对失去右乳的她心理却五味杂陈,我突然想起那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命运何其不公,她这么年轻就患上乳腺癌,心情压抑、感情受挫、情绪不稳定等因素都是导致乳腺癌的因素,她这一生,因一场失败的恋爱就此改写。我在她床前伫立良久,她姣好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十分狰狞。想必是在沉睡昏迷之中她也没忘记她痛苦的人生。 (五) 记忆一点一点浮上心里。 她初次来问诊时一言不发,对我的问话只默默摇头或点头。 为了拉近和她的距离我总离开办公桌,与她并排坐在沙发前。 我不主动找她说话,我说你不想说话我就陪你坐坐吧。 她每个礼拜都在约好的钟点里准时到达,安安静静地做在沙发角落里。 我给她沏茶并陪她坐下,耐心地等待她自己说话。好多次她张张嘴,却又沉默下去,我相信她只是没找到话语的路径,象她这样长期压抑的一旦开腔必定会滔滔不绝。 如此过了大半年,在同样一个没起色的开端中,她却突然伏在我的肩上哀哀啜泣,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衣,但她的气息却微凉,喷在我颈后。 虽然我还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哭泣,但我想无非都是有关生命里的挣扎。 她说郭子强为什么不要我? 她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说你要我吗?于家华医生。 我拉着她对着窗户玻璃,玻璃上映出她清秀端庄的脸庞,和窗外的一树粉红的夹竹桃相辉映。 “你看,人面桃花相映红。”我说:“你要重新开始一点也不难。” “可是我都三十多了!” 是的,她已经三十多了,眼梢嘴角都出现浅浅细纹。 但有什么关系,我说:“女人永远不嫌老,会有更老的男人等着你。” 自此她象被打开的水龙头一样,话语哗哗的流泻着,她回想起了她十年里所有发生的事情。 一个半小时的约谈时间,经常需要我打断几次她才能停下。 我会告诉她时间到了,下礼拜再来吧! 她的表情从瞬间的亢奋就此凝住了样,她楞楞的注视我,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会在短时间里回复初时的拘谨和疏远自沙发上起身离去。 她总是直呼我的名字,那时我和她相距甚近,她的发梢在我呼吸边缘。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转身离去只是不忍视线处她塌陷的右胸。 (六) 素心说:“我总觉得你和那沈慧心有什么似的。” 我笑笑。 “她的名字和我倒象是姊妹。” 我还是笑笑。 素心探询地看着我,没发现什么异常,欲言又止地依在我膝上,我抚摩着她光滑温暖的脖颈,脖颈上却觉得凉凉的,仿佛有人对着轻微的喘气。 自沈慧心入院后我时常觉得想要抓住什么东西,那夜我没再送素心回寝室,我让她留下来陪我。 素心羞怯却毫不迟疑的点头应允了。 我们是第一次肌肤相亲,她羞怯得厉害,颤抖如风中的秋叶,但她的身体却丰茂蓬勃,如雨后广袤的草原,紧紧贴住我让我不能自己,我不能不要她,我无法不要她。但我双手握住她那对丰满柔软的胸乳时,却想起沈慧心那缺失了右乳的身体,想着手指抚过那长长的伤口缝合处是什么样的感觉。为摆脱脑海中的幻想,我用力的进入,也许是疼痛,素心的头往后仰,脸蛋也有些扭曲,不知是哭还是笑,竟如沈慧心电疗时的表情一致,这让我泄气。 我很快完事,素心由女孩转变成女人的仪式就此草草结束。我爬起来点了支烟,对素心说:“明天去辞工吧!趁油菜花还开的好哪天约影楼的来拍结婚照。” 素心“嗯”了声,幸福地钻进了我的怀中。 (七) 我常常愿自己能从头来过,重新选择,哪怕是每天拿着手术刀站立十二个小时,在血淋淋的伤口中翻检着恶臭的腐肉,也不要一幅洞悉人世样听那么多七零八落的破事,不要在秋天把那些人送走,春天又看见他们回来。 我憎恨这周而复始的生活,我想我也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素心没太注意我的情绪,她已辞去工作,忙于筹办婚礼,并约好时间拍婚纱照,所有这一切的忙碌都叫她安心,为了配合她的时间我换了一个晚班。 晚班没什么事,大多数病人都因服下安眠药睡的很沉,于是我也在办公室里和衣而卧,在梦里有女人一直在我耳边哀哀哭泣,我看不清,她长发遮面,象是素心又象是沈慧心,我伸出手欲拔开她的黑发,却将桌上的茶杯扫下地打碎,我惊醒过来,天空发白,已近黎明。 素心此刻应该已经在梳洗,化妆,她选的婚纱照有四件礼服,洁白的婚纱,大红的旗袍,玫红的韩服和粉红的和服。 我头疼欲裂,再过几小时我将在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搂住素心,为做出各种甜蜜恩爱的造型任摄影师摆布,冲洗出许多华美而又千篇一律地照片挂在新房任人品谈,我相信相片上的新郎英俊新娘美丽,可就是不太象本人……人生多象一场闹剧。我失神许久,才打起精神来。 下班前我做了一次巡房,在沈慧心的病房停下,透过玻璃窗看见她已经醒来,蜷缩在床上喃喃自语,我推开病房进去,走到她的身边,她的手交叉着捂住右胸,捂住那长长的不愿展示不能修复的伤痕。 仿佛一放手伤口就会炸裂,就会重新涌出新鲜的脓浆和鲜血。 她嘴里呢喃着的竟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生命中最美丽最灿烂的十年都在寂寞无望的等待中度过,等她打算重新开始,却已经失去最初的美丽芬芳。 我能想象她在镜前面对自己残缺的身体时那种绝望。 我轻轻坐下来,我说沈慧心是我,我是于家华医生。 但她已不认识我,她只瑟瑟发抖,我轻轻叫她的名字,试图唤醒她沉睡的记忆,她却置若惘然,宛如在另一个世界里神游。 她依旧没有清醒过来,也许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痛苦所因何事? 我是如此盼望她能清醒,将心中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都向我倾诉出来,哪怕是静静地伏在我肩上哭泣,就象多年前的那个日子。只要她投给我一个小小的求助的眼神,我就有把握再次把她拉回到正常的思维。 我抬起手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她颤抖起来,双手依然紧紧护住右胸,那里曾有遍布癌细胞的丰满乳房,如今却一马平川并有着刺目的、扭曲的、肿胀的缝合线,因为一只乳房她再次失去了幸福生活的机会,她惊恐地注视着我,浑身颤抖如受伤的小兽,由是我触着她身体的指尖也轻微地痛楚起来。 我一再跟自己说不是我的错,可我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愧疚与愤恨。 她看着我,仍旧喃喃着那两句话,凌乱稀疏的发下露出苍白的头皮,没有眉毛的脸显得怪异,多么丑陋的生命,连旁人都觉得不堪,何况一贯自恃美丽的她。 她已经完全被毁掉,青春、思想、容貌、身体、生命,我看着她空洞的眼睛知道这一次我将无能为力。 我说沈慧心你知不知道我宁愿你死去也不愿看见你变成这个样子。 我想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为什么独独就丧失了选择死亡的权利呢? 那些想自杀的抑郁者,被无数次拉回后就真的愿意活下去了吗?不,也许他们懒的再与命运抗争了。 这漫长的充满了变数的命运。 如果沈慧心早点死去,人们记得的永远是美丽哀婉的她,永远都是无尽的哀痛与怀念。而她现在去死,大家一定会说“与其这样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死去,也好,她终于解脱了。” 此刻我多想亲手掐住她的喉咙帮她结束这毫无尊严的生命,那时她所有的痛楚都将消逝。 还有什么比这无尽的折磨要漫长? (八) 离去时我只轻轻掩上了房门,护士们已经在走廊尽头处开始为各病房里送药送早餐,我在办公室里换下衣服,我知道素心已经在油菜花地里等我.穿着雪白的婚纱,化着精致的妆容,在四月温暖的阳光下,在金黄的油菜花地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我将在她微笑的注视下向她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就此开始与她共度一生。 素心多年轻啊,多阳光多健康!她微笑的嘴角总是轻轻上扬,眉眼却向下微弯,她蓬勃的身体就象我窗外的那棵夹竹桃——花开正艳,而她的心里也只有爱而没有恨,她永远也不会遭受沈慧心那样的痛苦,我相信她会给我带来宁静的生活,能让我忘记工作中的阴霾,我只要握住她温暖的手就感觉获得新生的力量,就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 我想沈慧心缺的就是这样的一双手,而不是一只布满了癌细胞的乳房。 医院大门,我已经看到了油菜花地前影影绰绰的人头车马,那里将是我新生活的起点,即便生活是场闹剧,它的开始也是这般华美。我想起沈慧心问的话:于家华医生你认真地爱过吗? 我情不自禁地停下问自己:于家华,你认真地爱过吗?比如素心,比如她也被切除了一只乳房你还愿意与她一起生活吗? 我不能肯定,但我此时我只想尽快握住她温暖的手,由此就能证明我是爱她的吗?爱情中有人付出有人索取,我想沈慧心是付出的人,而我却是那索取的人。 医院,十二层的大楼此时突然喧哗起来,那些依靠药物安睡了一夜的病人想来都逐渐清醒,继续开始探询这个自己不理解的世界。 但是那种纷乱不象往常,我已经看到,在十二层顶楼,一个女子站立在栏杆上,宽大的病号服在春风里鼓荡,稀疏凌乱的发遮不住她苍白的头皮,是的,那一定是她,沈慧心。 我早上离开时只轻轻地掩住了房门,我握着她的手说过沈慧心我宁愿你死去也不愿见到你这个样子。也许是电疗的效果,也许是我这样的一句话,也许死的念头一直在她的潜意识里。不管如何,她终于找到机会,此刻她站在蓝天白云下,张开双手,我想她的心一定也如这蓝天白云样平静安宁。 我听见了我的电话在口袋里响,我想一定是素心,她会说家华快来,我在等你! 医院,他们会说于医生你的病人沈慧心在十二楼要自杀,你快来劝劝。 我没接电话,但是我分明看见素心站在金黄的油菜花里披一身洁白的婚纱向我招手,我眯了眯眼,沈慧心以一只飞鸟的姿势张开双臂从十二楼坠下,她的衣裾里一定满是拍打着翅膀的小精灵,轻轻地托着她缓缓坠落。 此刻,人世间里的痛苦和幸福同时向我袭来,在这静静的春天里,在四月温暖的阳光里,在油菜花清新的香气里,我不由地也张开了双手,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