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
年生于浙江台州。毕业于杭州大学。先后任职于政府、媒体与企业,现为浙江工商大学教授。年开始诗歌创作,年参加诗刊社第二届“青春诗会”。北回归线诗群骨干。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4年)《独翔之船》(年)《狂暴的边界》(年)《将骰子掷向大海》(年)《冈仁波齐》(年)《浑天仪》()。另著有随笔集、批评集、艺术鉴赏集多种。诗歌多次获奖,并入选各种诗选。
编者按北回归线诗群的诗人,大多沉湎于自我创作和翻译,极少在“官方”刊物见刊发表,极少参加“官方”组织的名为“文学”实为内外皆虚无媚俗的文学活动。近年,北回归线诗群自行组织诗歌活动增加,有效性加大;对公开出版物的投稿和见刊也有所改观。当然,这不是屈就和附和。诗歌本质上属于私我的语言劳动,是诗歌内部的艰苦工作;但艺术的传播也是必不可少的,对提升公众在消费时代业已惰性的审美观,有一定积极作用。“我们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去占领”,当然,诗歌没有敌人。“最有价值的事情,是思想的传播。”——纯粹和高超的诗歌作品之推广,仅次于“思想的传播”之价值;何况,包容无限的好诗歌,它的传播也包含了思想的传播。编者以为。
王自亮诗人以往很少投稿,年仅在《诗刊》就发表两组组诗。这或许是个好现象。现选取他年公开发表的诗作,在此集中推送,一为鞭策我们,二为佳作的共享。
《诗刊》年1月号下半月:
◎不分昼夜(组诗)
老《老虎的残骸和其他》
▎穿越罗布泊
落日
这个过于复杂的世界此刻被简化,
简化成一条地平线——
总体上直,近似弧形。
半球形太阳,内部的黄金液体,
在沸腾中彼此撞击。
然后是:佑护一只金蛋的
无边大地,还有那黑暗,
体温缓缓下降的黑暗。
最后,
是一只蝼蚁的遗体告别仪式。
土地
这片土地没有一丝芳香,
只有盐的气息,混凝土似的坚硬。
轮胎碾过,留下疑似印记,
上空连老鹰也不想停留。
尸骸与土块难以分辨,
树荫是这里的前世印象。
奇怪的是,当车子快速驶过,
这片土地看起来却像大海,
僵死的波浪,浪头扑向太阳,
祈求来世的大水。
▎夜
——献给索因卡
1
夜的仁慈,化作黑色传奇。
移近,聚拢,一次秘密集会,
一丝光亮,揭示了人民深沉的背影。
从遥远星空,那位夜的代言人
像马戏团主角倏然降临。
黑暗中的乳房。熹微的光线。
牡蛎壳,斜圆锥形的帽贝,蛏子,
都在退潮之后露出庄严色相。
呓语中,有一双神秘的手,
把铜号的活塞按住,却不发声。
没有人在黎明时出发,除了你。
大树下,坟茔被群山所环抱,
牧马人双腿麻木,身靠石碑;
就在这里,祖母的发髻与环佩,颅骨,
在雨水中歌唱:这消沉的天堂。
女人是夜,男人搅动夜。
将一切堂而皇之的理由捆束成麦秆,
因为夜,让乡村失血,城市苍白;
也因为夜,使沙漠中的大蜥蜴
悄然靠近车的梦魇,以假肢的关节。
我没有更多的言语:对于夜,
对于这个星球和身体。白控诉黑,
这是夜的戏剧。黎明的丘壑,韵律流动。
自然,没有什么分界线,只有
无情的过渡,就像凌晨罕见的爱抚。
谁能说出,将大床百般蹂躏的,
是爱情的尖叫,分娩,还是狮子的利爪?
▎不舍昼夜
洋槐的庇荫下,眼睛半闭
光的箭簇中,肩膀轻微颤抖
玫瑰阴影里两腿如时针分开
狮子呼唤,而床单如阳光之瀑布
一泻千里的梦幻,腰部的漩涡
黑发奔涌,乳房在黎明的寂静中安卧
身体,你的身体疾驰,不舍昼夜
而沉睡的马匹早已越过千里
冰雪塞川,欲望的火炬近了
吾爱。一只悲伤而瑰丽的鸟
身体的话匣子打开,色瓦解相
深情无言,更大的沉默是
肌肤之亲的吁请,海洋对峙
且动荡;清晰的夜,含混的白天
酒在酝酿中完整,而你的身体
在睡眠中山河破碎,显得更为浑朴
注视你的形体,注视身边的远方
注视阳光和星星的组合,注视
一道光照耀着群山,河流和荒原
你的气息云蒸霞蔚,你的呓语
春天隐约的雷,惊蛰的硫磺味
你的嘴唇,是连续的省略:渔船
你的眉毛,一道黛色的虹影
脖颈上的坠饰是月亮上的浮石
你的眼睛是时间洞穴里的斑鸠
在温润的岁月里,于狂风中
身体,你的身体疾驰,不舍昼夜
不,你没动,是深棕色忧伤奔离马厩
《诗刊》年8月号下半月:
◎阿里巴巴外史(外一首)
1
公元8世纪以后,从长安到汴京,
封闭的集市消失,一种更为
自由的街市模式就此诞生。
交换,从根本上挽救了帝国。
离宁波衙前巷不远处,人们忙碌着,
搬运、储存、加工和收银,
从药铺街、裁缝巷直到票号、当铺,
令文人士大夫深为疑惑——
“义利并举,方可万世转圜”?
在地中海,早就经历了一场对城市土地的彻底征服,
那两个新骑士是:贸易和航海。
城市方格,利润曲线:商业簿记的进展,
零售业、票号和仓储的挤占,
重塑了地理空间。
几个世纪之后,
权贵们从市中心撤出,商业的风暴吞噬了他们的房产。
二战后的生育高峰,与金融区一起到来,
建筑群兴起,如同亚历山大列队远征的阵营,
商业的大纛在太阳下闪亮,
女性漂亮的大腿、蕾丝、胸罩和吊带长袜,
在更衣室浓烈的香味中,
在舞厅的旋转和剧院的啜泣中,
吹奏着奥林匹亚竞技曲。
在所有的地方,中国人
表现出空前的商业热情,“阿里巴巴”
这一称呼,说明了一切。
一个干巴精瘦的商人,连接了沙漠地区
和京杭运河两端:以虚拟之魅。
第一次见他,我的脑子里疑云密布。
那是9年,在大华饭店,我试图向自己求证: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能做到如他所说的——
让整个世界在他的平台上做生意,
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是何方神圣?
二十年之后,在体育场路一个大会议室,
这个叫马云的人对我说:“作为商人
要承担起政治家、艺术家、建筑家一样的责任,
是梦想、理念、价值让我走的更远”。
他打太极拳。在化装晚会上扮演白雪公主。
他西湖论剑。他以某种深不可测的神情走向纽交所。
他笑了。笑得如此迟疑,就像回放的玫瑰。
他出版“内部讲话”,在大厅披露心情。
五年前,我到阿里巴巴食堂吃饭,
这是他们的第二议事厅,我的耳边回荡着——
“淘宝,每月纯PV(页面浏览量),支付宝,
MAAS(软件运营),注册用户,基础系统”。
他经常给员工写邮件,如同写小说。
3
此后我们很少见面,彼此遗忘。
在门前的早餐厅,使用完支付宝,店小二对我唱个诺诺,
在出租车上,司机对我说:“马云是思想者,
马云是战略家”。见我一脸疑惑,他说——
“我白天开车,晚上研究马云,这不好吗?”
晚上回家,一个商学院教授在路灯下提醒我:
马云取代了别人,别人也会取代马云。
我争辩说:他说要活一百零二年。
还引用马云的原话——
“我们并不想战胜谁,打败谁,只是要创造价值。”
那位教授耸耸肩,一副哈佛的派头。
此后我们天天见面,我,马云。
因为人人生活在他铸造的交换情境之中,
是他,我早先见过的人,改变了我的生活。
这朵云骑着马,这匹马在云中游移,
有声音远处传来:“阿里人必须看到后天的太阳”。
消费、交换与支付,时空被赋予广袤气质,
而他依然消瘦,那么袖珍,背影矮小,
与这个小世界合二为一。
4
直至我碰上了T先生,一个理工男,
担任过阿里巴巴副总裁,大数据的“中国教父”,
他对我说,最向往的是诗歌。
我从根本上理解他:数字与玫瑰。
可是他总是想解决诗歌的内部配置,意义,逻辑。
我问他,这个世界的逻辑是什么?
林肯在苦闷时为什么读诗?
还有,逻辑之上的逻辑。
在谈论诗歌时,我们总是争论不休。
我们简直没有公约数。
直到我们举起酒杯,微笑,或陷入沉默,
才彼此交叉,有了道路的穿越。
后来,我们不约而同地说,人是诗歌与数据的公约数。
交往的无间道,欲望、梦与意志,
温情与玉石,红陶纺轮与牝马,间歇泉,
都是公约数。
藕粉、龙井与瓷器。
超级市场,蓝光碟,丝绸之路上的月色。
黑色键盘中的白色情绪。
春江花月夜中的绝对元素。
这些,都是技术、商业与诗歌的公约数。
物质文明中的人伦、动力与词,
日晷的偏离,机翼上的热带植物,群岛的激情,
为免于恐惧而战胜墙壁,铁栅栏,虚构的风。
阿里巴巴的商业逻辑:建构共同体,
化装晚会之后必须放弃面具,
然后是:“芝麻开门”。
◎吉利汽车制造车间奏鸣曲
一辆汽车的诞生,也从胚胎开始。
基因、进化与匹配,其中的激情
与理性,类似于一部人类文明史。
我,经常在下班之后留在北仑车间——
领悟四大工艺,看到沉默的机器人
投下阴影,像一个陷入沉思的智者;
冲压机床压低了嗓音,吟诵俳句。
光与影晃动,流水线环绕,生产节拍
伴随着心脏的搏动,且不舍昼夜。
焊接继续进行,火花形成弧形之魅,
机械与电子融合,灵与肉一体化。
在不充分的灯线下,我看到车间
告示牌上的数字与句子,渴望逾越。
哦,进气栏栅在偷吃夜晚的空气,
与前大灯交换眼神,商议着什么。
何为新启示录?那是车间里迭加的
形体,无声的嵌合,疾驰的魂魄。
夜色中我终于造出一辆黑色轿车,
从冲压、涂装、焊装,直到总装,
以疯狂的理性,以祖辈赋予我的卓越之手。
《诗刊》年9月号下半月:
▎又见长江
老《老虎的残骸和其他》
长江中止了叙述,汇入新的传奇。
天不变天,水纠结成水。
青与蓝,灰与白没有边界,
三角洲在继续。
海尚未到来,江鸥绝非海鸥。
刀鱼、河豚和鲥鱼
在餐桌上谈论“相忘于江湖”。
又见长江,又听昆曲,
夜色里,有人被江风所猥亵。
江面一动不动,就像个慵懒的美妇人:
水不流,长江在流。
《扬子江诗刊》年第5期:
▎少年祭
溺水者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
夏日里一次无可回避的献祭。
他是谁?谁的孩子?人们几乎不能辨认——
僵硬的身体,指甲灰绿,浑身青紫。
那条黑色短裤沾满泥沙,嘴角
仿佛还有气息,膝部已不能弯曲。
乡村的盛夏总是神秘的,而鬼魅
尤喜少年人:纯洁、鲜活,精血贯通。
在险滩中,涡流边,芦苇深处
不可久待,后生们惯于争强,并不在意。
可是这溺水的少年,谁不认识呢?
神龛前,早就有人在此祈祷,
河伯们依然搜寻热情的脚踵。
这少年无法拯救自己,只留下警觉:
河面上漂浮着他那双哀怨的眼睛,
此后魅惑者逡巡河湾,都无功而返。
▎集市
趁早赶集的农民在大路小道上盘算着家计,
他们向来如此沉默,手推肩扛,激起尘土。
穿过小道又赶上大路,忍着甘蔗叶
在脸上划出的血痕,一心一意赶集。
一会儿他们像露珠般消失在集市里,
消失在牲畜、稻谷和铁锅转手之际。
消失在桥洞下很长的阴影里,
那里有年画、红肚兜和白净的纤手。
消失在农事诗,和铁匠铺的火光中:
那些幻影是关公战秦琼,孟姜女哭长城。
消失在说书、耍猴和接连的绘事中,
那是另一个世界,足以将息片刻。
消失在华佗转世、仓颉造字和精卫填海的
传说中,转世为无所不能之人。
有人在集市碰到一位见多识广者,他说:
“消失之后必定重现,劳苦人理应解脱。”
这些倦于耕作的农民,一路上什么也没有说,
归途中他们手中捏着钱、卷烟和投生的渴望。
▎樟树
这庇护者,张开巨大的翅膀。
“翼翼归鸟”。这庇护者,孤立地站在河岸
覆盖了农夫和艺人,庙宇和乞丐,疯子和新嫁娘。
天黑了,树身散发出一阵微香,
给那些无家可归者,
递上夜色的围巾。
这庇护者,将天穹作了幕帐,
泥土作了温厚的床,从河水中激发出乐音,
所有劳作者得以佑护。
夜色中,这庇护者兀自低语,覆盖着
女鬼、书生和事后的恐惧,
开裂的鞋子、船只和戏台上的彩绘人物,
那些记忆、回想与变故。
“翼彼新苗”。这庇护者
面向田垄、沟渠与河流,
在河岸伸展巨翼,以永恒之姿。
这庇护者,注视着——
村落与人。
▎河湾
七八月间雨水连绵,河湾上升,庄稼倒伏,
谣言不断地啄食大坝,人心动摇。
所有的事物模糊一片,
所有的道路不成道路,
远方消失,唯有戏台耸立,尚作金石声。
祠堂里,神灵也蒙上一层水汽,
稻草人双膝浸水,乡村学校的
墙外,孩子们分不清雨丝和竹枝。
黑暗降临,油灯发出嘶嘶声,
枇杷树也奉献了橘色小灯盏。
据称是本地百年未遇之洪涝,
史前山墙上,蜥蜴惊魂未定。
河流的形状,从上弦月
变成满月。没有人知道雨要下多久。
就在这时,叔父的船,从十里之外
倏然而至,他抹去前额雨水的样子
很像传说中一个刚烈的人物。
大雨滂沱。就在河湾那一带,
叔父的船就像一段巨木,刹那间,垫高了乡村。
▎瞧!这个匠人
像波普尔这样有思想的木匠,
在这一带乡村永远也找不到。
背着挎包,朝你走来的那位,
休想从他的肋骨里取出一个女人。
没有玄思,不知道勾股弦,
从不开平方,计算圆周率,
墨斗里尽是匠人对今生今世的认命。
正是他,从榫头之间的凿纳
联想到人世间的彼此关联;
刨子舌头吐出凉薄的,带有馨香的刨花,
算是他唯一的开辟鸿蒙之创造。
这头轻轻一弹,那厢微微勾勒,
观念随着涌出,器物形相毕现。
他,脊背耸起如拱桥,手上满是疤痕,
确有巧思妙想和吞吐烟圈之术,
折腾到深夜,也不多说,魔术一般
让桌子、五斗橱和“独立金鸡”站在你眼前。
他的手艺何至于此,最擅长制作
新婚大床,门楣上的黄杨木镂刻人物:
刘关张结义、程门立雪和莫邪干将,
并抽象眼前的事物,禅悟与幻觉。
这一切,都是他心智圆熟的表达,
他的历史感与想象力,他的进化论。
得到赞誉时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那一刻,他像极了米开朗琪罗。
▎戏台
1
在乡村或海边,
唯一能与神灵同享的,是戏剧。
看戏是农人的至高娱乐,
戏台上下,人神鬼不分。
不管上演《廉颇负荆》还是《琵琶记》,
人神同乐之际,听分明了:人群中会爆发
一声响遏行云的“好!”
或是愤怒的叫嚷,喝倒彩。
在我,尤喜独自站在散场后的
乡村戏台,愿以一生换取这一刻:
宁静、空旷、黑暗,无以名状的涣散,
没有故事,只有人的寂寥。
试着念想:那把水袖里藏匿的
无常感,良辰美景中的别离。
念唱做打之后,九九归一的离场,
身段与云彩,廊檐与空无。
尤喜,看戏台上武打造型的牛腿,
藻井中飞旋的人物、旌旗和战马。
动起来,一切都能动起来——
斗拱旋转向上盘筑的螺旋形,让人血脉贲张。
如有可能,我就用手去抚摩
戏台上那些剥落的彩绘,缺损的雕刻。
或在开场锣鼓响起来之前,
欣赏那些宴饮图、乐舞图、狩猎图,
想一想《录鬼簿》,出将入相。
3
站在那座乡间戏台前,
你看得见天空,也能看见先人的
脸庞、姿势和手中紧握的狼牙棒。
大地仁慈无比,荷塘私语,
星星们正闪烁其词。
戏台下,想象前辈受过的苦,
并将一切归之于时运不济——
从后花园的私定终身,傀儡弄参军,
到引车卖浆,吆喝街巷,老病凄怆。
如今,戏台与乡村一起衰败,
危壁欲堕,墙壁斑驳,飞鸟筑巢。
但谁在乎这些?只要略加修葺,
那些戏台就能呼吸,会吟唱,精神抖擞。
4
经常是,艺人们粉墨登场前,
传来一曲高亢的唱段,伴随着京胡,
引来文鸳翅展开,恶兽尾甩动。
都知道此时神灵已在身后,
谁不张大眼睛?谁不屏息以待?
乡村戏台,依然活在你心里,
一句唱词先声夺人,鼓点打击魂魄。
你入戏,女演员在后台描画脸部,
喃喃自语,放弃自己的一切,
让杨贵妃的幽魂附体,婀娜而至。
当炊烟起时,正暮色四合,
砖瓦与灰塑垒筑的戏台屋脊上,
几个施瓦将军如此身手不凡——
那是黄飞虎和闻太师,哪咤和杨戬。
在晚风中连鬼魂也有了人身,
戏还没开场,观众早已灵魂出窍。
《创世纪》(台湾)年3月:
▎拟音师
用两袋玻璃渣儿,就可以演绎出
一场东北零下40°雪地上的脚步声,
想一想玻璃受到的折磨,直到心碎。
剥生鸡蛋的声音,靠的是羽毛拨动,
而捏碎几个纸饭盒,居然会发出抬轿子的吱嘎声。
一辈子在寻找相似的声音。他们
理解话筒。从万事万物中挖掘声音。
听每一件东西掉落的声音,血管里的喧哗。
小李飞刀,发出“嗖”的一声,
暴力的声音,化作声音的暴力。
一把刀、两把刀和许多把刀飞出去的声音是不同的。
刀刺伤了人,还得划破衣服,扎进肉里。
“人都扎吐血了”。不,是声音在吐血。
▎在牙科诊所
高明的牙医总是和颜悦色,用词讲究,语气沉稳
指示你张口之前,他总在微笑
让你对着镜子看一眼口腔内部的空洞
感受片刻:在樱桃色黏膜的衬映下
你交错的犬牙如何不堪入目
有一句话牙医本不想说——
“这,与你的提包、手表和车子并不配合”
说真的,牙医永远不会羞辱你
只是善意提醒你将经受更大的灾难
对于这副牙齿,痛感只是修炼之途
即使昏厥,也是个人生活史的异化
在静谧的灯光下,护士们递过来
很多把奇形怪状、泛着冷光、打手一般的器械
镊子、钳子、小斧子、袖珍榔头
一场阵地战势在必行:数数白羊吧
牙医警告你,会有点痛,甚至有痠和麻的感觉
问题是你小时候绿豆冰棍吃的太多
而且很喜欢喝那“坚硬的稀饭”
又不重视刷牙(差点说出“教养”这个词)
他的潜台词是,“不要喊痛”
“否则就是自取其辱”,“性格决定命运”
就在他与你谈起纽约牙科诊所
和帝国大厦之间的微妙关系时
你的牙齿被连根拔起。这牙医真邪门,还让你参观
叮当一声掉落在白色托盘上的这颗病牙
黑黄、缺损、猥琐,毫无光泽
牙医让你看一看自己被拔掉的牙齿
就像让你借助于博物馆的光线
注视一个被湘军生擒的太平军战俘
《浙江诗人》年春,总第一卷:
▎天空
站在这片天空下,
会有一种幻觉:这是一个布景,或是清真寺的穹顶。
这片天空在模仿艺术,
而非相反。
这不变的天空,是宗教,
是“永恒”的具象。
▎人类遗址
一些石球、手制加沙陶片、青铜器碎片,
三棱形带翼铜镞、兽骨、料珠,
这些人类遗物,
至今暴露在罗布泊
未被沙丘完全覆盖的黄土表面。
声音、植被、水,寻常出没的豹子,
烟雨中的城楼、壁画和饲虎者,
武士投影,情义与血,牝马、气息与性事
妃子们享用的器皿、镜子、香料,后庭的窃笑,
却完全消失了。
▎握手
两只手伸出之前,各自在心里已把对方握过一遍了
手心尚未出血,玫瑰绽开,花园藏剑
也许,这只手是陆虎,另一只是捷豹
它们总是要碰到的:瞪眼,刨地,悻然离开
握,还是不握?“一行到此水西流”
这不是什么常识,也非准则
神迹出现是需要前提的:骤雨、道路与心
旷野诞生于仇人握手之际
别指望两手相握就一切妥帖
另一个信条是,不想握的手就再也不去握了
除非你是政客非得抓住那双伪造的手
听好多人说起(但记不得是谁)——
温软的手藏有杀气,多肉的手精神贫困
那就握住穷人的手吧,或者先知的手
正如水滴握住海洋,词握住语言,想象握住现实
▎梦露读书
倚靠着书架,玛丽莲·梦露用她的眼睛与乳房读一本书
读易卜生的《人民公敌》
眼睛、胸部和手中的书
构成一个三角形,专注的三角形
出神的三角形,女巫、艺人和戏剧家妻子的三角形
也许她想到了丈夫的《推销员之死》,嫉妒、烦恼、混乱
生活中层出不穷的问题
(夜晚,她用香槟伴随镇静剂,吞咽身世)
但,此刻梦露确实在读书而且读严峻的易卜生
似乎想证实灵与肉结合的可能性
眼睛盯着书,思想却做了逃兵
只有那高耸的乳房,与无形的对手
短兵相接
▎一个下午的红楼梦
一
一个眼睛被调校的下午。
一个携带“越人歌”卜居的下午。
一个蘅芜与杂草疯长的下午。
一个三棱镜修正光线的下午。
一个幻境,一次指迷,一个谶语。
往昔之梦幻,已成为正确的铸铁。
一座楼,是有构件和榫卯的,
一个人是由语言、骨骼和气息组成的,
院落里有我们热爱的粮食,和灵异。
两个人就是院落和栖息的鸟,
是羽箭、雪地和松柏的心情,
是铁、木头和艾草的语气。
一个短促的,红楼梦般的下午
能做些什么?该完成怎样的建筑和心灵?
那么多的分离,那么多的挚爱,而
酒和块垒,像阵势一样摆开,或隐藏。
于是,我们清空相思,就像先人
充实仓廪前所做的。一个漫长的下午。
二
似乎一切刚刚开始,一切。
地震之后,才是爱的开始——
我们考据青铜礼器的铭文,
石鼓文的口吻,十二铜表法的律例,
树的距离、狩猎的气概:雨洗兵器。
我们收藏瓷杯和意象,寻找
铁塔中心齿轮的意志,红色转轴。
我们安排直通车,组织南方和北方;
逝者的砖石和玻璃,也有了去向。
举重若轻的惬意。身体和土地
自有春天的失衡和秋的高远。
可这些绝非悲凉的故事,绝非
一地鸡毛。我们拼接与镶嵌的是
耐心和温情,激情涌动如海。
我在你的河中倒入一碗海水,
你,在我的海中投一片黑石。
爱,已经离我们不远。
看哪,草屑飞扬,砖塔歪斜,风
把树木压成无法复原的弯弓了。
▎南宋官窑博物馆
一切都冷却了。碎裂之火
冷却成完美的双重莲花瓣。
降温,并非意味着遗忘,
只为凸显那些花卉、蛱蝶和云。
那只上了灰青釉的梅瓶,
令梅枝斜逸而出,勾勒虚无。
花朵遮蔽伤口,伤口恰似花朵,
镂空瓶、女俑和盏托,确定现世。
这一颗帝王之心尚未破碎-——
那些鼓腹酒杯,手绘纹饰,
具有神迹一般的弥合功效。
练泥池、辘轳坑与釉料缸蒙尘,
后人的清洗术却如此娴熟。
郊坛下,这座炙热的红色龙窑中,
皲裂的双手捧出了晶莹之瓷,
这些陶器制作者,统称“无名氏”。
▎虚构的雷诺
雷诺在路上趴下了。
完全不像年的罗伯斯庇尔,
(难忘他狮子一般的雄辩精神)
还有那个丹东——在痉挛中挣扎,
匕首与澡盆。仁慈的头颅。
不,这是一辆汽车——
方向机失控,球头磨损,摇窗机失灵。
一切都为时已晚:革命与冲程。
作为轿车的雷诺不同于发动机雷诺。
雷诺,国家发动机制造中心,
挡不住年的汹涌激流——
在蒙马特高地,萨特点燃虚无的烟斗,
认定制度的回路出了问题。
记得我在底特律车展上看到,
蓬巴杜夫人的细腰,
安装在雷诺身上,
光滑、弧形而性感:法国的征象。
此刻拼命也要将雷诺开回家,
为了法兰西的声誉,院士的不朽,
(同时过上不同的生活,才有意思)
也为了巴黎大学演讲厅的回音——
听,那是波德里亚的结论:
“在没有想象时,欲望将遍及所有地方”。
至于雷蒙·阿隆,我只想起
他的“眼与心”,我继续写下——
“灯与影”,车坏了,罢工了。
爱恋无效——失散于世,
终究要失散的,一万个零部件失散。
仪表台失明。变速器饮泣。
在西城维修店里,我与雅克·拉康
互相凝视,准备同归于尽。
(“你们的形象,不就是
为了在火炙的龟壳上图绘出我们的命运吗?”)
他的著作我一看就明白,其实
一行也没看懂,就像雷诺车——
这只好看、脆弱的怪兽,出自伟大的法国工人之手。
▎寻访定海西码头,未果,
转向布罗茨基的布赖顿礁岩
灰色的海,棕褐色的海
都没有能够抓住我的心,除了西码头的
力量和美感:驳杂之像,晨雾中的
那些面庞,几十年来难以忘怀
只有多余的黑暗,没有多余的浪花
自石牌坊和礁岩的背后
升起一种咸涩而性感的生活
使我震惊:被“验证”的真理如此不稳定
要么沉睡如死,要么嘈杂如同柴油机舱
没人甘于乌贼一般拖着烟幕弹生活
海草之中有着鳓鱼的尊严
眼睛与宽片鱼鳞发出银蓝色的光
光在私语,鱼群在抗议——
“我们被神创造并不意味着总是被吃
或在网中遭受戏弄,死命挣扎”
海平面被铅丝缚住,帆船静静航行,如一支剑插在波浪之中
重新唤起少年的野性、命运感,庙宇灿烂
幻象不是海的本性,无助于渔民转换信仰
妈祖与张天师、灶神擦肩而过
他们心知肚明,这个世代让他们目光远大
同时所有的预言都会低于地平线
布莱顿礁岩,在异国,早已被布罗茨基所写
定海街角,石板路潮湿,留下潮音之踵
神祗貌似跨过大洋,却一步也没有迈出
铁匠的风箱与皮围裙,始终
与火光,铁锤那舞蹈着的影子,铸成疯狂的夜晚
西码头是目光、桅杆与衬衣之汇合
我从未再次造访,因我从未离开
鸥鸟、铁钩和鱼自天空倾泻而落
渔霸和恶棍抱头鼠窜,异象复活
▎八卦田赏荷
一阵微风掀动深绿色的盾形荷叶,
某种旨意被表达着,又被传递。
水是运命。根茎,擎举着美的主张。
荷花有复瓣与单瓣之分,
有粉红、淡紫、黄色或间色之变化,
整个宇宙也不过如此。
水,镜子;岸,永不抵达之境。
所有低语,所有目光,
都通向佛性,净土,乌有之乡。
荷叶是秘密盾牌,星星们沉醉其中,
谁能知悉荷花的构造和所有气息,
谁就是先知,或语言的祭司。
魔幻之荷叶,幻化为雄蕊,圆钝或微尖,
与雌蕊并无爱情,却上演了千年戏剧,
一切都埋藏在倒圆锥状的花托之内。
赏荷,等于阅读一部百科全书,
等于窥见无数个蜂窝状孔洞——
那些战乱、骚动、性和意外之事。
菡萏之轻,即大地之重。
▎追忆
母亲,你那条蓝色裙子上的
一朵白花,
仍开在我的眼前。
列宁装,布拉吉,
阴丹士林蓝布罩衫,六、七十年代的基调。
至今我不明白——
为何你那时还敢穿裙子,青蓝色,丝带镶边,
甚至带有樟木箱的气味?
此刻,你已然长眠。
注视你的遗容,想:你的脸为何蜡黄?
前所未有的老,令我泄气的老。
死亡的可怕之处
就是蜡黄、刻板,无比安详。
多年前,每到端午日
就闻到你身上的好气息,
连同茉莉、菖蒲和雄黄酒。
猫,独步于老宅那扇
石刻的雕花圆窗四周,然后打盹。
炉膛幻象多不胜数:
灶神、关公和铁人王进喜,
一起注视这个忙碌的家。
在你的治理下,窘困、忧伤和意外,
建立起厨艺之外的秩序感。
我们竟然不知道那时你对付了全世界,
你没有时代感,却掌握着生存之道,
你从不皱眉,从不说“怎么办?”
你再旧的衣物也是整洁的,
你的薏米粥煮的那么好。
你是心算专家,通晓物质交换、人情与禁忌,
而我居然学会了写诗。
你不在乎我写什么,可是——
我的想象力
从未超过你裙子上的那朵花。
《读诗》年第一卷(总第30卷):
◎上海
1
说得对。牟森,你说得对——
“上海是中国唯一的城市”。
历史短暂,形体庞大,世故而冲动。
外滩与船只,海关与廊柱,
一道阴影追逐七个矮人,外白渡桥。
从夜的高空俯视这座城市,
如同一块巨大、炙热的集成电路。
这就是上海。一颗光头被灯光照亮,
你站在那儿犹如一座吊塔,
上海匍匐在你脚下。那只是假象。
没有人能够这样勾勒上海:
水泥章鱼与玻璃河马的混合体。
不错,“奥德赛”是荷马的产物,
但这位行吟诗人不曾到过上海。
你说的“跨媒介巨构”是什么意思?
漂泊开始了。这个城市胸部起伏,
让铁锚沉入水底,哪怕只是一晚。
去数一数窗户:今夜多少人失眠?
熄灯之后另一个光源开启——
身体的光源打开,快乐之鸟翻飞。
每扇屏风之后都有偷窥者。
做爱的人必须采取不同的节奏,
每次进入,或交颈相偎,
应错落进行:别让汗水淹没上海。
工业策源地。拆除动力机械体的
巨大空间就像史前遗迹,人——
从一个洞穴来到另一个洞穴。
春天从不独行。“他说人话”。
年来,上海就像一个预制场,
在“转动”中不停地“搅拌”,
圆形度铁轨,蓝色弧光——
人的自转和城市的公转
互不相关,却共享一根大轴。
连尖叫也抵达不了穹顶。
机械臂就像巨树。你的别出心裁,
就是让工人们开着推土机,
把苹果运上舞台,插到钢筋顶端,
使整个舞台成为工业伊甸园。
问题在于,上海是一座不信上帝的城市。
城隍老爷和蛊道巫师同居一街,
更多的是,对现实的切实信仰。
这个空间,一座废弃的铁青色水泥厂,
担当不起人类始祖之梦。
这里只有能量,只有水泥的骨骼。
那个超规模、长时段,
剧烈的、英雄史诗般的进程,
使整座工业遗址摇晃不已。
劳动,使资产阶级趣味得以扩充,
汗水被挥洒成旗袍上的碎叶。
(此长诗《上海》已经在此平台推送过,下略。
—编者注)
《读诗》年第三卷(总第3卷):
◎大海鲢、盲者与命名之光
——献给德瑞克·沃尔科特
一
此刻,白鹭为乌鸦所取代,以便巡视永恒,
沉默包围了岛屿,以一种黑白混血的风格。
大海归结为静止,柠檬在星期日收敛自身,
没有光,只有土碗,你失去了命名的冲动。
死亡意味着上帝拆掉舞台,剩下残骸与独白,
弦月如同号角,寂静围攻着你奇特的头颅。
“一只蜥蜴在墙上喘气。海像锌一样闪亮”。
近来你嗅到死亡的气息,犹如新郎闻到了
新娘手指的余香。看来,这一次你真的需要——
“应对白鹭尖利的提问和夜的回答”。
乌鸦,只是你象征系统中的首要意象。
二
远处是港湾。没有到过旺角,至少去了铜锣湾,
在你的晚年情境中,棕榈与金合欢树交织低吟;
眼前是海,说是南中国海,依然是加勒比海。
传说、谣曲和爱,晨雾中的桅杆,巨型缆索,
鱼不分善恶,冷血,不谙背叛,探寻屋顶之光。
你看到手捧便当的装卸工,蓝布工装,心想——
“喝醉时他会像一辆加速的卡车那样怒吼”。
嘻哈与告示牌,被活埋的蓝调,东芝广告
如同澳大利亚珠光宝气的婆娘闪耀在九龙。
哦,在焦黄、谵妄的海滩上,你的身影
再次被拉长了,如同一座被删改的灯塔。
三
我见过大海鲢:脑袋满是伤痕,散发着咸腥味,
为柴油所污染,鱼鳍像黑蒲扇残边,面朝岬角。
你留在卢希亚海滩上的大海鲢游回海中了,
灰色与青色相间的海,波浪在阳光下却是黛色的,
诗不仅存活,而且游动,让大海鲢回到海中,
回到意志的洋流。对了,你的运思常有回澜。
核心部分与太阳内部一样处于蒸腾状态,
窑炉般散发出光与热,锻打着不同形状的词。
短句如青铜片,产生某种金属热,衍射梦幻。
让灵魂游回诗歌与大海深处,身体留在尘世,
才华没有舍弃你,没有人可以敲击你,如同大海鲢所遭遇的。
你年近八十的忏悔会使上帝产生痛感,
如果上帝不是盲者,他会阅读你的《奥梅洛斯》,
“大海即历史”,你写的是海岛上的司机,
为了一个现实中的“海伦”,与好友翻脸。
上帝喜欢你有很多理由:争论,命名,混合,
让爱琴海转世为加勒比海,甚至喜欢与海伦同名的人。
四
绝对的命名感来自绝对改变的生活。
先后或同时爱上几个女人,她们给予你不同的爱,
容貌如同各种热带鱼,这不是情欲的隐喻,
是爱。爱复爱。伤害总是以爱的名义发生,
“因为你看上另一个,只好默默记挂你”。
重要的是,你要享受“生命的盛宴”,
节制总是困难的,而拥有一切必须以更大的代价。
鸡尾酒的基调过于复杂,难以瞬间体味,
海风萃取了你的性格元素,因而更具狂放与理性
两极,飓风就这样生成,诗句也动荡不安。
间隙中诞生了卑微心理,在激情与牺牲中
发现间不容发的秘密,你活得太少,以至于
在阿姆斯特丹,在巴塞罗那,一次次去旅行。
老了也穿牛仔裤,敞开衣领,披上格子呢外套,
面孔黝黑,卷发,同时具备白鹭与乌鸦的特征,
令路人侧目。你没有年龄,只有经验之歌。
身世不明而目光深邃,你的手指被戏剧、诗歌和命运
所锻造,苍老而生动,正是罕见的瑰宝。
五
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疑云重重。
你的决绝是不可靠的,生活没有另一面,
阴影如此真实,足以证明世界的可靠性。
馨香、薄凉、吐舌的刨花,与浪花同构,
性与语言,其构造原理是一样的,惟上帝知晓。
你如一个娴熟的盗墓者,挖掘命名的魔戒,
“我为某一种才能深怀感激,也为大地之美
深怀感激。诗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祝福。”
人们总觉得你隐去了文字的劳作之苦,
但天赋的运用与诚挚的祝福何苦之有?
另一种生活是海。与群岛、大陆相关的海:
在雨的边缘是一片帆影,孤独感顾影自怜,
海上乌云如秀发,一切都在海底发出回声;
海伦换了装束,涂上眼影,不自觉的诱惑,
与五千年前一样:动人、妩媚、绝对之美,
生活涌向海伦,以亿万双颤抖的手,以超音速,
你不是写了奥巴马和理发师吗?他们更喜欢海伦?
我们的海伦不是他们的海伦,也不是荷马的,
另一种生活是同一种生活,除非你返归内心。
六
群岛意味着什么?德瑞克·沃尔科特,
我的导师,引路人,绝对发现者:你。
年轻时我写过:“群岛,这颗破碎的心,
在血一般的潮水中,借着微弱的光
互相辨认,全力聚拢,一次次修复自己”。
我还写下这样字眼:狂暴的边界。
而你却教导我,“难以打破的爱获得了一种神圣的外壳”,
沃尔科特,多年来我们都在做考古工作,
却时刻见到号码簿、鹅卵石酒店、除草机,
大理石衬映下的贵妇,不知名圆顶上的光芒,
我们对海和生活同时使用铁镐和放大镜。
海鸥飞翔的姿态,无关乎新帝国崛起,
却使你想到墓志铭的韵律,长角的怪兽。
大陆只有一个,而群岛姿态各异,
处于命名和毁灭的双重可能,却浑然不觉。
我分割岛屿,以血与公正的名义,
而你连接人的精神碎片,修复纵帆船。
世界,如果浩劫不可避免,请先
跨过我的躯体、方言和你藤壶般的诗句。
《西部》年第6期:
◎浑天仪一、时间装置
1
夜晚,大地滋生着记忆、欲望与植物,
而白昼是一种抵达,冒险,放纵。
年羹尧伫立城墙一角,默然久之,夜观天象,浩然长叹曰:“事不谐矣”。
谐与不谐,祭祀与报偿,险象与拯救,
这一切,都得纳入天象之列。
“天垂象”。究竟是启示,还是阐释?
星辰与风,在交替中寻求人的理解与同情。
诠释者,人中龙凤,老子生下来须眉皆白,
长者仪态;卫青擅长行动,英气勃发,俊朗。
老子以沉默揭示物象,卫青奋然扭转局势。
“浑天如鸡子”。观念成就工具,于是有了浑象与浑仪。
透过窥管的光,事实与表象,猜想与确认,逐一澄明。
于是,洛下闳看到了昼夜分界线,夜半中星,
耿寿昌得知神灵指示,赤道坐标与黄道经度,
张衡着手制造多层运转的圆,辨析南北极,赤黄道,节气与列宿。
此后,所有的天象解释权在握,世界的主动权在握。
长安如巨大的鹰,洛阳如莲花瓣,汴梁画栋,临安织锦。
时间被垄断。重要的事物纳入官营,如盐铁。
白昼的唱针,深入夜的黑胶唱片——
记忆、欲望和植物,乐音建立秩序,和声,对位。
巨大的沉默,获得复调的表现力。
纠结的是人,不是午后的指环,亦非影子与树木。
在时间的断层,人被撕裂,而历史就如茶杯盖子,
捂住蒸腾的现实,毒贩子在西安,如同买办在上海。
“妙尽璇玑之正”。站在代表昼夜的铜壶之上,
金铜仙人和胥徒,左手抱箭,右手指刻;
水推动圆圈:被劫持的天空转动,帝国转动。
浑天仪,园林、监狱与纪念碑。
浑天仪,后现代时间装置,坐落在记忆、欲望与植物之间。
因狂暴而被囚禁的时间,夜未央。
二、失传的长安
一种观念失传,如同一匹骏马消失在撒马尔罕。
说的是:天无定形,日月星辰就浮生于虚空之中,
并不附着于“天体”。
如今,我们既不被天空覆盖,又没有落在大地上,
这就是悲剧的根源,也是可能的结局。
人类,需要培育“一种对大地的记忆能力”。
大提琴,将更多的黑暗植入大地,
函谷关那边,青牛和老子建立了双重忧伤。
不能想象长安由羊杂汤、肉夹馍和青曲社构成,
那些秦俑的眼中,流出了俘虏的泪水,
强光与喧哗,油腻的气味,征服了征服者。
现实获得了歌唱性,勾勒出神曲以来的新构造,
海上咸腥味大幅减退,大海消瘦,
长安在漂移中,失去了它的长度。
想象一下那些天子们,朝向太阳光线射入的南面,
眼前是日晷和骏马,微风中屋檐与铃铛,流苏如水,
太庙神位的允诺,让铅锤的影子记录疆域的范围。
当未央宫遗址上传来嬉笑和墨镜的反光,
当夜色不再繁殖死亡与忧虑,灯焰不再覆盖干咳,
当,废墟的轮廓被雨声敲打成想象中的浴缸,
那么,下一个黎明还值得守候吗?
公共场所虚张声势的雕塑是阳痿者的作品,
复原能力的退化,导致月球般的内心荒凉。
汉唐人物宽大的衣袍里塞满稻草般的意念,
灵魂抓不到任何方向的风,只有迟疑和虚空。
唯有站在白鹿原上,可以享受一阵清凉。
远处,孩子的欢笑像红色柿子高挂,那黄土堆积台原
被阳光所涂抹,足以保持想象力的斑驳。
一群白鹿陆续走进人的视线,开始疾驰,
今日樱桃园,令古老的生机一息尚存。
长安,在城郊孩子们的争执、和解和笑声中浮现,
长安在城墙、鼓楼和跪射俑的对角线中复活,
长安藏在秦腔的魂儿里。
三副歌:大雁塔、兵马俑与铜车马
1.大雁塔
多少人夸赞塔的气势和造型,
仰望斗拱,想起献身的大雁。
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