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吉拉·卡特郑冉然译
◎蒋一谈推荐
在我心目中,安吉拉·卡特是一个巫术女人,我常把她想象成作品里的人物。老婆婆和儿媳妇之间的性欲世界,将同性关系推到冷酷秘境。戴维斯是一个“神经质”类型的作家,她的女性身份既掩护了她也保佑了她,如果一个男作家如此大规模写作,肯定会遭受无情打击。在这篇作品,奥登是一个非常冷静的神经质男人,他扮演着自己,他同时用扮演的方式证明自己在冷夜的存在。卡夫卡和芥末川龙之介的世界,审人审己的世界,但审判的方式不一样。卡夫卡,一个让人物痛苦自己也痛苦的作家;芥川龙之介,一个平静呈现人物而自己对自己始终失望的作家。施维伯林虽然年轻,却有一把雕刻人物的阿根廷刀。除了这篇作品,《地下》、《吃鸟的女孩》等六七篇作品也很好。我热爱EB·怀特,因为他的好多作品打通了短篇小说和随笔的边界。——蒋一谈推荐娶了儿媳妇的女人
从前有个老妇人想要占有年轻漂亮的儿媳妇。她儿子是猎人,经常一出去就是好几天。有一次他出门了,老女人坐下来,用海豹骨和海豹皮为自己做了阴茎。她把阴茎系在腰上,展示给儿媳妇看,儿媳妇惊叫道:真好呀……然后她们一起睡了。不久,老妇人也开始乘皮质的大独木舟外出打猎了,就像她儿子一样。回来以后,她会脱掉衣服,上下晃动两个乳房,说:跟我睡吧,我亲爱的小妻子,跟我睡吧……
碰巧儿子打猎回来,看到母亲打的海豹堆在房子外面。这些是谁的海豹?他问妻子。
不关你的事。妻子答道。
丈夫怀疑她,于是在房子后面挖了个洞,躲了进去。他觉得是哪个猎人趁他不在家,霸占了他的妻子。但是很快他就看到自己的母亲划着独木舟回来了,舟里载着一头巨大的冠海豹。母子俩一向只抓巨大的冠海豹。老妇人上了岸,脱掉衣服,上下晃动两个乳房,说:我可爱的小妻子,请你帮我捉捉虱子……
见了母亲的举动,儿子很不高兴。他从洞里钻出来,照着老妇人重重打下去,结果把她打死了。好了,他对妻子说,你必须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因为我们家遭了诅咒。
妻子全身颤抖起来。你杀害了我亲爱的丈夫。她喊道,一面呜呜哭个不停。
安吉拉·卡特/《精怪故事集》/郑冉然译/-1
◎文/(美)莉迪亚·戴维斯吴永熹译
◎蒋一谈推荐
W.H.奥登怎么在一个朋友家过夜
他是唯一醒着的人,房子里很安静,街上黑着,寒冷从他的被子上压过来,他不愿惊忧主人,于是,首先,他像胎儿那样蜷缩着,在床垫中寻找一个温暖的坑洞……
然后他在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走动,寻找一把能站上去的椅子,他摇摇晃晃地去够窗帘,他把窗帘盖在床上其他被子上面……
对于压在他身上的新重量他感到满意,然后是他平静的睡眠……
另一次,这个睡不着的客人,还是感到寒冷且在房间里找不到窗帘,为了同样的原因偷溜出去拿走了走廊里的地毯,在昏暗的走廊里弯折拉伸……
地毯的重量怎样像一只沉重的手一样搭在他身上,灰尘怎样堵塞他的鼻孔,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比起地毯怎样抑制了他的不安……
《几乎没有记忆》/(美)莉迪亚·戴维斯/重庆大学出版社/-1
◎文/卡夫卡杨劲译
◎蒋一谈推荐
男乘客
我站在电车尾部的踏脚台上,对我在这个世界、这个城市、我的家庭里的地位没有一点把握。我也无法随口说出自己在哪方面可以有权提出要求。我根本无法解释,我为什么站在这个踏脚台上,抓着这个拉环,让这辆电车把我载走,我也无法辩护,为什么人们为电车让道或默默走着,或伫立在橱窗前。--没有人要求我这样做,可这无关紧要。
电车快到站了,一个女孩站到了踏板旁,准备下车。她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仿佛我已触摸到了她。她一身着黑,裙褶几乎纹丝不动,衬衣很短小,领子镶着白色细网眼的花边,她把左手平靠在车壁上,右手的雨伞搁在第二级踏板上。她的脸呈棕色,她的鼻翼微扁,肥肥的鼻尖圆鼓鼓的。她有着一头浓密的棕发,右鬓角上的茸毛都被吹散开了。她的小耳朵紧贴着脸,由于站得很近,我看见了她右耳廓的整个背面以及耳根的阴影。
我当时问自己:她怎么会不为自己感到惊奇呢?她怎么会紧闭双唇,一句这样的话都不说呢?
《卡夫卡全集》卡夫卡/人民文学出版社/-1
◎文/芥川龙之介吴树文译
◎蒋一谈推荐
蜘蛛丝
一
一天,佛祖释迦穆尼独自漫步于极乐世界的莲花池畔。池中绽放的朵朵莲花洁白如玉,花心的金蕊赏心悦目,从中散发出的宜人芳香弥漫周遭。此时的极乐世界恰是清晨时分。
佛祖伫立池边,无意之中,从覆盖着水面的莲叶间隙看到了下界的情景。莲池之下正是十八层地狱的底部,透过水晶般的池水,三途河①与针山②的景象如水镜中的场景一般清晰可见。
此时,一个叫做犍陀多的人和其他罪人挤在一起蠕动的场面映入佛祖的眼帘。佛祖知道这犍陀多虽然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大盗,却也干过一件善事。话说一次,犍陀多穿过森林时见路旁有一只蜘蛛在爬行,于是抬起脚来欲将之踩死,可转念一想:不可,不可。蜘蛛虽小也是一条性命,随意杀之岂不罪过。想罢,最终放了蜘蛛一条生路。
佛祖注视着地狱的景象,同时也想起犍陀多曾放生蜘蛛一事,于是琢磨着对他那唯一的一次善举给与回报,寻机使之脱离地狱。恰巧看见旁边翡翠般的莲叶上有一只极乐世界的蜘蛛在拉丝,佛祖轻轻取过蛛丝,自洁白如玉的莲花间隙径直将蛛丝向遥远的地狱放下去。
二
在地狱的血池里,犍陀多同罪人们沉浮其间。四周一片漆黑,若偶尔在黑暗中有些许光亮闪现,也只是针山的反射,煞是瘆人。而且四周如墓穴一般寂静,间或听到一些声音,也唯有罪人们的呻吟,因为坠入此处的人饱受形形色色地狱之苦,已没有了哭泣的力气。故此,就连犍陀多这江洋大盗也只能呛着血池中的污血,如濒死的蛤蟆一般残喘挣扎。
一次,犍陀多不经意间仰望血池上空,发现幽暗之中,有一根银色的蜘蛛丝,畏缩地反射着微光自遥远的上空向着他的头顶坠下来。犍陀多一见,情不自禁地击掌欢呼,心想:若是攀着这蛛丝可随意而上的话,定能脱离苦海。不!弄得好或许还能去极乐世界,若果真如此,既可免遭逐上针山,也可逃离血池。
主意已定,犍陀多迅速双手紧紧抓住蛛丝,开始拼命向上攀爬。原本是盗贼出身,攀索自是他的拿手好戏。
然而地狱与极乐世界之间相距数万里,即便心急也不会轻易到达的。攀爬了一会儿,犍陀多终于疲惫不堪,已无捯手之力。于是,无奈之下,暂作休息,他悬在蛛丝上向遥远的下方眺望。
一望才知自己攀爬的成果有多么显著,方才置身的血池,眼下已隐没在黑暗之中,而且那令人恐怖的针山也已远远地抛在脚下。若依此势头爬上去的话,逃离地狱似乎为时不远了。犍陀多双手缠绕着蛛丝,嘴里发出久违的欢笑声:妙哉!妙哉!然而同时他也突然发现这蛛丝的下方有无数的罪人紧随其后攀爬上来,那行列有如蚂蚁的队列。见此情景,不知是因为惊讶,抑或是因为恐慌,犍陀多如痴呆一般张着大嘴,唯有眼珠在转动,心想:这细细的蛛丝勉强能承受我一人的体重,如何能负担如此多人的重量?我是何等宝贵!如今好不容易爬到这里,万一蛛丝绷断,岂不是要和这些罪人一起跌回到地狱中去?若果真如此,后果不堪设想。然而,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依然有成百上千的罪人蠕动着从血池中爬起来,纷纷攀上这纤细光亮的蛛丝,并排成一行拼命向上攀爬。如果此时不设法阻止,蛛丝定会一断两截,自己将坠回地狱。
想罢,他大声吼道:呔!罪人们听着,这蛛丝可是我的,谁让你们爬上来的?快给我滚下去!滚下去!
这一吼不要紧,一直安然无恙的蛛丝突然从他攀爬的地方嘭地一声断开。于是犍陀多也完蛋了,只见他风驰电掣,有如旋转的陀螺一般,转眼之间一头栽回到黑暗的地狱里。
身后唯余半截细细的蛛丝悬在既无月亮也无星星的半空,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微光。
三
佛祖伫立池畔目睹了这一切,待到犍陀多如顽石一般沉入血池之底,佛祖形容悲悯,径自漫步而去。犍陀多只想自己脱离苦海,没有一丝慈悲之心,再次跌入地狱是他应得的报应。在佛祖看来,这确是一件令其感到可悲的事情。
然而,这一切之于极乐世界的莲花自然是毫无意义的。在佛祖的脚边,莲花洁白如玉,花萼随风摇曳,从花心的金蕊中不断散发出宜人芳香,弥漫周遭。此时极乐世界已近晌午。
(一九一八年四月十六日)
注释:
①也叫做三途川。传说中,三途河是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因为水流会根据死者生前的行为,而分成缓慢、普通和急速三种,故被称为三途。
②佛教中六道轮回的地狱界,四处都是针山火海血池
《疑惑》/芥川龙之介/吴树文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2
◎(美)E.B.怀特著孙仲旭译
◎蒋一谈推荐
再到湖上
有一年夏天,一九零四年左右吧,我父亲在缅因州某个湖的湖畔租了一处营地,带全家去那里度过了八月份。我们全都因为几只猫而传染上了癣症,不得不早晚两次往胳膊和腿上抹药膏,我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除此之外,那个假期过得很好,从那时起,我们就都认为缅因州的那个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们年复一年去度夏——总在八月一日去,过上一个月。后来,我就成了个逐海而居的人,但有时在夏天的某些日子,潮汐的起落、海水那令人生惧的低温还有从下午一直吹到晚上的风,让我向往起林间湖泊的那种宁静。几周前,这种感觉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买了几个钓鲈鱼的鱼钩和一个旋式鱼饵,又回到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湖钓了一周的鱼,算是一次旧地重游。
我带上了儿子,他从未亲近过淡水区,只是从火车窗口里看到过睡莲。去那个湖的路上,我开始琢磨它会变成什么样,想知道时光会怎样损害这个独特的神圣地点——小湾,溪流,太阳在其后落下的小山,营房及后面的小路等。我肯定沥青路会通到了湖边,但还是想知道它会以别的什么方式荒凉着。奇怪的是,一旦让自己的思路回到通往过去的老路上,关于那种地方,就能记起那么多事。你记起一件事,突然就让你想到另外一件事。我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清晨,当时湖水清凉,波平如镜。还记起睡房里怎样有股建房所用木材的气味,还有透过纱窗的潮湿树林味。营房的隔板不厚,而且没有接到房顶。因为我总是第一个起床,我会悄悄穿好衣服,以免吵醒其他人,然后溜到宜人的户外把小划子划出去,一直紧挨着岸边划,就在松树长长的树影下。我记得我很小心,从来没把桨擦着舷边划,怕的是打扰那种教堂般的宁静。
那个湖从来不是你会称为荒僻的那种。湖畔上零星座落着一处处小屋,这个湖位于以农为业的乡村,然而湖畔林木颇为繁茂。有些小屋属于附近的农场主,人们会住在湖畔,在农舍用餐,我们家就是那么过的。尽管不算偏僻,它仍是个相当大、相当宁静的湖,其中有些地方至少在小孩看来,似乎极为偏僻和原始。
关于沥青路我猜对了:它一直通到离湖畔半英里的地方,但是当我带儿子回到那里,当我们在一座农舍附近的某处营房安顿下来,开始过起我所了解的那种夏天时,我可以说从前什么样,这次在很大程度上也会是一个样——次日早晨,当我躺在床上,闻着睡房的气味,听到儿子悄悄溜出去沿湖岸泛舟时,我知道了这点。我开始久久有了种他就是我的错觉,于是,通过简单的换位,我就成了我父亲。那种感觉弥留不去,我们在那里的每时每刻,这种感觉总一再出现。那并非一种崭新的感觉,然而在此情形下,它变得非常强烈。我似乎以两个化身生活着。我会在做某样简单的动作时,比如拿起一个鱼饵盒或放下一把餐叉,要么在说什么话时,突然那不是我,而是我父亲在说那些话或做那个动作,令我心中悚然而惊。
头一天上午,我们就去钓了次鱼。我摸到了鱼饵罐里盖蚯蚓用的同样的湿苔藓,看到一只蜻蜒在离水面几英寸高盘旋时,降落于我的鱼竿梢上。正是这只蜻蜒的到来,让我确信一切都一如往夕,流转的岁月只是幻觉,岁月从不曾流转过。我们下锚垂钓时,同样的细浪轻轻拍打着划艇的艇帮。划艇也是同一条,同样是绿色的,肋板在同样位置有破损,艇内坐板下有同样的淡水残迹及碎物——死鱼蛉,小片苔藓,生锈不要的鱼钩,昨日钓鱼收获留下的干涸血迹。我们不出声地盯着鱼竿梢,看着来而复去的蜻蜒。我试探地把我的鱼竿梢缓缓浸入水中,让那只蜻蜒失去落脚点。它疾飞开两英尺远,悬停,然后又疾飞回来,再次憩息在鱼竿往上一点的地方。在这只和另一只蜻蜒的急转之间,岁月不曾流转——而另一只蜻蜒已成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我看着儿子,他在不出声地看着他那只蜻蜒,握着他那根鱼竿的是我的手,是我的眼睛在看着。我感到眩晕,不知道自己手持的鱼竿是哪根。
我们钓到了两条鲈鱼,拖上来时,像鲭鱼一样跳得很欢。我们没用抄网,而是把两条鱼稳当当地拖在艇边,并且对准鱼头将其打昏。午饭前我们再去游泳时,这个湖跟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码头的水深标记浸到了同样位置,只有极其轻微的风在吹着。这仿佛是片完全被下了魔咒的海洋,你可以给这个湖几小时让它随心所欲,回来后会发现它纹丝未动,这是一方恒定而值得信赖的水啊。湖浅处,浸于水中的暗色枝枝杈杈样子光滑,而且有了些年头,一丛丛地顶着呈纹路状的净沙在水中起伏,蛤贝爬过的路痕也历历在目。一群鲦鱼游过,每条都有虽小却不与众混淆的影子,阳光下清晰可观,从而一身两形。有些别的宿营者在岸边游泳,有位拿着块肥皂,湖水则给人以稀薄、清澈和如若无物的感觉。往年也一直有这么一位拿肥皂的人,这位迷信用肥皂的人,那又是他。岁月从不曾流转过。
去农舍用餐要走过肥沃而多尘的田地,脚下的路只有两条道,中间那条不见了,就是有牲畜蹄印和一处处干裂粪便的那条。以前总有三条可供选择,现在减少到了两条,有一阵子,我万分怀念中间那条。但那条路经过一个网球场,它在阳光照耀下的样子让我放了心:底线那儿的带子已经松了下来,小径由于长着车前子和别的野草而变成了绿色,球网(六月挂,九月取)在干燥的中午松松地垂着,整个地方由于午间的热气、饥饿和空无一人而处于一片蒸腾之中。作为甜点的馅饼有两种可选,一种是蓝浆果馅,一种是苹果馅。侍者也是同样的乡村女孩,时光并未流逝,那只是如同帘幕低垂时产生的幻觉——那些侍者仍是十五岁,她们的头发刚洗过,那是惟一不同之处——她们看过电影,看到过头发干净的漂亮女孩子。
夏天,哦,夏天,难以改变的生活方式,永不退色的湖,不会消失的树林,长着香蕨木和刺柏的草场永远不变,无尽的夏日。这是背景,而湖畔生活是有意设计出来的,小屋住客选择了这种单纯而安静的设计:他们的小码头那里有旗杆,国旗在蓝天上的云朵衬托之下飘扬着;连接各营房的小路上树根裸露,还有通向户外厕所的小路,那里有石灰水喷壶;铺子的纪念品柜台上有桦树皮小划子模型,还有明信片,上面印的东西比实际模样要稍稍漂亮些。这里有一个在玩乐的美国家庭,想知道湾头那座营房的新来者是“平常的”还是“和气的”,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星期天开车想来农舍吃一顿,却因为鸡不够吃而被打发走了。
我一再想起所有这些时,对我来说,似乎那些个夏天无比珍贵,值得收藏,有过欢欣、安宁和益处。抵达(在八月初)本身就是件很不得了的事:在火车站凑上前来的农场马车,第一次闻到带着松树味的空气,第一眼看到满脸微笑的农场主,旅行箱的极具重要性和父亲对诸类事情至高无上的权威,十英里坐马车的感觉,到了最后一道绵延的小山顶上时第一眼看到湖——已有十一个月没见到这被视若珍宝的一方湖水了,其他宿营者在看到你时的喊叫,即将被打开的旅行箱,要从中取出大堆东西。(如今抵达不再那么令人兴奋,你开着汽车悄悄前来,把车停在邻近营房的一棵树下,取下行囊,五分钟内就全部完成,没有关于旅行箱畅快地大呼小叫一番。)
安宁、益处和欢欣。如今惟一不对劲的,是那个地方的声音,那是种不为人熟悉、听来紧张的尾挂马达声。它是个不和谐音符,有时能打破幻觉,并让岁月开始流转。从前那些夏天里,所有马达都装在舷内;距离稍远一些时,它们发出的声音是种镇静剂,是夏日睡眠的一种成份。那些是一缸或两缸发动机,打火方式有些是通断式,有些是跳跃火花式,但在湖上制造出的,都是种催人入眠的声音。一缸的马达噗噗突突,两缸的咕咕噜噜——那也是种安静的声音。可现在宿营者用的全是尾挂马达。白天,在炎热的上午,这些马达制造出一种不耐烦的、令人恼火的声音;夜晚,在黄昏,余晖映着湖面时,马达在耳边蚊虫般嗡嗡响着。我儿子喜欢开我们租来的装有尾挂马达的小艇,他的热切愿望,是学会用一只手随心所欲操纵它,他也很快就学会了让马达的气门稍微阻塞一下(但不是太过分)以及调整针阀。看着他,我想起可以怎样在那种有重飞轮的一缸马达上玩出名堂,还有要是你能在精神上跟它真正贴近,如何得心应手地操纵它。当时的汽艇上没装离合器,你可以通过在恰当的时候关掉马达,直舵滑到岸边。然而如果你掌握了决窍,有种办法可以让马达反转,就是关掉开关,然后在飞轮最后就要停下不转时再次启动,它就会反冲压缩并开始反向转动。在有很强顺风的情况下,一般的靠岸方法难以让速度足够慢下来,但如果哪个男孩觉得他对马达玩得完全纯熟,就会忍不住超时开动,然后在离码头还有几英尺时让它反转。这需要胆大心细,因为要是开动得早了二十分之一秒,就会在飞轮仍有足够转速让它能转过中点时加上劲,小艇就会前跃,像头斗牛般直扑码头。
我们在营地愉快地过了一周。鲈鱼咬钩咬得欢,太阳无休无止地照耀着,日复一日。我们在晚上会感到疲劳,炎热的一天过去后,我们躺在小小的睡房里,处于积聚的暑热中,外面吹送着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风,沼泽味从生锈的纱窗飘散进来。很快便能入睡,到了早晨,红松鼠会爬上房顶,敲敲打打地开始它快乐的日常工作。早晨躺在床上时,我总会想起一切——小汽艇有着长而圆的艇尾,就像乌班吉(注:非洲萨拉族妇女的别称。)的嘴唇,还有她在夜航时多么安静,当时大一些的男孩弹曼陀铃,女孩唱歌,我们蘸着糖吃油炸饼圈,在月光熠熠的夜里,水上演奏的音乐多么优美,还有当时心里惦记女孩的滋味如何。早餐后,我们会去铺子里,东西都在老地方——鲦鱼装在瓶子里,人工鱼饵和旋式鱼饵乱放在一起,被男孩营地的小孩翻拣着,还有无花果酱夹心饼干和比曼牌口香糖。外面,路面铺了沥青,铺子前停着小汽车;里面,一切都仍跟从前完全一样,只是多了些可口可乐,而没那么多莫克西汽水、根汁汽水、桦啤和沙斯汽水了。我们会一人拿瓶汽水出来,有时汽水会意外冲开瓶盖,撞痛我们的鼻子。我们悄悄勘查了溪流,在溪中木头上晒太阳的乌龟滑下水,一头扎到松软的水底;我们躺在镇码头上,用蚯蚓喂老实的鲈鱼。不管我们去哪里,我都会碰到难以辨明哪个是我的问题,是走在我身边的,还是穿着我的衣服走路的。
有天下午我们在湖畔时,来了一阵雷暴。那是老式情节剧的重现,很久以前,我曾怀着孩童的那种敬畏观看过。这种在美国某个湖上演出的惊心动魄之剧高xdx潮出现在第二幕,在每一重要方面都不曾改变。这是个大场面,仍然是个大场面,我对前后经过如此熟悉。第一种感觉是压抑和热度,还有种营地周围的总体氛围,让人不愿离开太远。下午三时左右(总是同样的),天空奇怪地越来越暗,一切暂停下来,让生活接近停滞;然后随着从新的方向吹来一阵风,系泊着的小艇突然向另一方向摇摆,接着来了阵预兆性的隆隆声。然后是定音鼓,然后是军鼓,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之声,然后是照亮阴暗的喀嚓一道闪电,众神在狞笑着击打那些山丘。后来平静下来了,雨点沙沙,不断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天光、希望和精神全回来了,宿营者带着开心和解脱的心情冲出去在雨中游泳,他们欢快地喊叫着开他们怎样被淋透的玩笑,并让这个玩笑永恒,小孩儿也因为雨中沐浴的新鲜感而高兴地尖叫着,也开着关于被淋透的玩笑,是这种玩笑把一代代人连成了不可摧毁的链条。而那位被取笑的蹚水前来,手里撑着一把伞。
别人去游泳时,我儿子说他也要去,扯下了暴雨时一直挂在绳上的游泳裤并把它拧干。我无心去游,而是慵倦地看着他结实的小身子,精瘦,赤裸,看到在把那件小小的、浸透水的凉衣服扯上要害部位时,他轻轻皱了下眉。他扣紧那条因吸水而膨胀的腰带时,我的两腿间突然感到一股死亡的寒意。
◎文/萨曼塔·施维伯林姚云青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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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条狗
名字。鼹鼠说。我报上大名。
我在指定的地点等他,他开了一辆标志汽车来接我,这会儿这车由我驾驶。我们刚刚才认识。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他说他从来不看任何人的眼睛。年龄。他说。四十二。我说。他说我年纪太大,我心想他的年龄想必还要大。他戴着小圆镜片的黑色墨镜,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别人才叫他鼹鼠的吧。他命令我开车前往离这里最近的广场,说完后便全身放松地坐在一边。
测试很容易,但能否通过考验相当重要,因此我有点紧张。如果我没把活儿干漂亮,就进不了组织,而进不了组织就没有钱挣,而我想加入就是为了钱,不需要别的理由。测试的内容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港口用棍子打死一条狗。是为了看看你有没有胆量日后来些更狠的。更狠的。人们这么说的时候眼睛望向别处掩饰,仿佛我们这些还没加入的人不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似的。仿佛我们不知道更狠的就是指的杀人,用棍棒打人,把人乱棍打死。
在大道的分岔路口我选了一条更幽暗的道路。一排红灯一个接一个地跳转成绿色,我在楼宇间飞快地穿行,直到眼前忽然出现一片暗绿色的空地。我还在想这块广场上可能不会有狗,鼹鼠已经命令我停车了。您没带棍子。他说。没有。我说。没带棍子,您怎么能用棍棒打狗?我看着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他该说些什么,但我现在已经了解他了,他这个人很容易识透。他在享受这片刻的寂静,想着如何才能在开口时,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击中我的软肋。我咽了口唾沫。他看上去好像在想:你谁都杀不了。最后他说话了:今天我后备箱里正好有跟棍子,您可以用那个。我可以肯定他在墨镜背后的眼睛正兴奋地发亮。
中央喷泉的周围躺着一群狗。我手里紧握着棍子,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同时缓缓前进。有几条狗醒了过来。它们打着呵欠,拉长身子,互相看看,又看看我,冲我吠叫起来,在我行进的路线旁排成一列。杀死某个特定的对象,已经选中的对象,还要容易些。但要从一堆目标中决定哪一个应该死,则需要时间,还需要经验。是杀最老的,还是最漂亮的,还是最凶的呢?我得慎重地选择。我可以肯定,鼹鼠正从他的车里笑着打量我。他肯定以为除了他们,没有人有能力杀死什么东西。
狗群围到我周围嗅嗅,有几个厌烦地走开,又回去睡觉了,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这一幕穿过车窗的黑色玻璃和墨镜的黑色镜片,落到鼹鼠眼里,会显得我是多么渺小可笑的啊,手里紧紧抓着一根棍子,周围围了一群狗,而且有几条现在居然又回去睡觉了。一条带斑点的白狗在对着另一条黑色的狗吠叫,黑狗咬了它一口,这时第三条狗跑过来,露出牙齿,吠叫着。第一条狗反咬黑狗一口,黑狗则露出利齿叼住对方的脖颈来回摇晃。我举起棍子,一棍子打在那条斑点狗的背脊骨上,它嗥叫了一声倒下去。这会儿周围静了下来,要把它运走也容易些。但当我去拉它的爪子时,那条狗忽然反击,一口咬住我的胳膊,我立即就流血了。我又一次举起棍子敲了它的脑袋一下。那条狗这才再一次倒下去,它倒在地上望着我,气息微弱,但不再吠叫了。
我把那条狗的爪子并拢,一开始动作很慢,之后则做得更有自信。我扛起狗的身体向车子所在处走去。从树丛中闪出一道阴影:一个醉汉探出头来。他说我这样做不对,事后狗群都会知道是谁干的,会叫那人付出代价的。它们可是有灵性的。他说,它们会知道是谁干的。明白吗?
他说完后就又回去倒在椅子上了。
我走近汽车时看见鼹鼠坐在那里等我,姿势跟我离开前一模一样,但我注意到标志车的后备箱已经打开了。我把那条狗像扔一个笨重的袋子般扔进去;当我关后备箱时它一直看着我。
我回到车上,鼹鼠依然直视着前方。如果您把它放到地上,它会站起来跑掉的。他说。对,我说。不对,他说,您离开前就应该先把后备箱打开。对。我说。不对,他说,您应该那样做的,但您没有那样做。对。我说,但我立刻就对自己的回答后悔了。不过这会儿鼹鼠倒没再说什么;他把视线转到我的手上。我看看我的手,又看了看方向盘,才注意到到处都被我弄得血迹斑斑了。您应该戴手套。鼹鼠说。这会儿我的伤口开始痛起来。您去杀狗,却没有戴手套。对。我说。不对,他说。我以后知道了。我说完便不再说话。我宁愿别提伤口痛的事儿。我发动引擎,汽车缓缓驶离。
我试图集中精神,无须鼹鼠的指导,自己从四周的街道中找到通向港口的路。我可没有再犯一次错误的充裕。也许我该找个药房去买一副手套,但药房的手套不怎么管用,而五金店这会儿又都关门。尼龙袋子在这种情况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也许我可以脱掉夹克衫,裹在手上当手套用。对。我打算就这么办事儿。我想着我说的:办事儿。我很高兴自己能用他们那种口气说话。我开到卡塞洛街上,我相信沿这条街而下可以开到港口。鼹鼠没有看我,他不动,不说话,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呼吸柔缓。我相信他们叫他鼹鼠是因为他墨镜底下掩藏的那两只眼睛肯定特别小。
我沿着卡塞洛街开过好几个街区,穿过查卡布克街,然后转向通往港口的巴西街。我猛打方向盘,车身倾向一侧。从后备箱里传出狗的身体撞击到什么东西的声音,然后是一些杂音,听起来似乎那条狗还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觉得鼹鼠似乎也被那动物顽强的生命力所震惊了。他冷笑一下,指了指右边。我一个急刹车拐进巴西街,车身又一次倾斜,后备箱里响声大作,那条狗在试图躲避砸向它的棍子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鼹鼠说:刹车。我就刹车。他说加速,我笑了笑,开始加速。再快些。他说。我猛踩油门。然后他又说刹车,我又刹车。这时那条狗已经被撞得七荤八素了。鼹鼠这才平静下来,说,继续开。之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我继续向前行驶。现在我经过的街道上已经既没有交通灯也没有斑马线,街旁的建筑也越来越老旧了。这会儿我们即将到达码头。
鼹鼠指了指右边。他叫我再开三个街区,然后向左转,往河那边开。我照着指示做,转眼间我们已经到了码头。我在沙滩上的一处停车场停下,这里堆满了大型的集装箱。我看看鼹鼠,但他没有看我。我争分夺秒地走下车,打开后备箱。我没有脱下外套裹住胳膊,不过现下也不需要手套了,反正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我想尽早结束这一切走人。在一片空旷的码头上,只能看见远处几艘船上昏暗模糊的灯光。也许那条狗已经死了。我想那样会更好,如果我第一次下手时能重些,它现在肯定就已经死了。那就省了很多事儿了,跟鼹鼠在一起的时间也可短些。如果我可以自由决定的话,我会直接杀死它,但鼹鼠之流却要搞什么码头杀狗的名堂。这帮人简直不可理喻。把一条半死不活的狗带到码头上来杀并不能增加任何人的勇气。当着其他狗的面前把它杀掉反而要更难一些呢。
我碰了碰那条狗,当我抬起它的爪子,把它拎出车时,那条狗张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一松手,它又掉回到后备箱里。它的后腿刨着血迹斑斑的地毯,试图站起身来,身体前部在不停地发抖。它还有呼吸,尽管气息很微弱。鼹鼠肯定已经不耐烦了。我重新抓起那条狗,肯定有什么地方弄痛它了,因为那狗呜咽了几声,但它没有动弹。我把它放在地上,尽量拖到离汽车远一点的地方。我走回来找棍子时,鼹鼠下车了。他这会儿正站在那条狗的旁边看着它。我握着棍子向他们走去。我可以看见鼹鼠的后背,在更远处的地方,躺着那条狗。如果我杀了一条狗不会有人知晓,那我若做了什么别的,也一样不会有人知道。鼹鼠没有回头对我发出指令。我举起棍子。就是现在。我想着。但我没有下手。就是现在!鼹鼠说。我既没有砸向鼹鼠的后背,也没有下手打狗。就是现在!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棍子划过空气,砸在了那条狗头上。它倒在地上,惨叫着,抽搐了好一会儿,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发动了引擎。现在鼹鼠将会告诉我,我将为谁工作,该叫什么代号,报酬是多少:最后一条是最最重要的。沿着乌埃尔科街开,然后到卡洛斯o加尔沃街转弯。他说。
我开了一会儿后,鼹鼠说:下一个路口停在右边。我依言照做。这时我发现,有史以来第一次,鼹鼠正看着我。下车。他说。我走下车。他移过身子坐到驾驶座上。我朝着车窗口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没什么。他说,您犹豫了。他发动引擎,标志车静静地驶远了。我回头环顾,才发现他把我丢在了一个广场上。就是我们之前来过的那个广场。在广场中央,喷泉旁边,一群狗渐渐拱起身子,向我望来。
(《吃鸟的女孩》/萨曼塔·施维伯林著/姚云青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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