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兰·托马斯,人称疯狂的狄兰,英国作家、诗人,代表作《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当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见》等。托马斯很早就表现出对于文学的特殊兴趣,中学的时候曾担任学校刊物的主编,并发表了一些诗作。年发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诗集《死亡和出场》,评论界普遍认为他是继奥登以后英国的又一位重要诗人。年11月9日因连喝了18杯威士忌而暴毙,年仅三十九岁。
一
年11月4日凌晨两点,狄兰,托马斯(DylanThomas)独自走进白马酒家(WhiteHomeTavern)。这栋建于年的木结构的房子,位于纽约曼哈顿格林威治村附近,是由码头仓库改装的酒吧,过去主要顾客是码头工人。一个多钟头后,他回到附近的旅馆,跟女友丽兹(Liz)说:“我干了十八杯纯威士忌,我想这是纪录了。”然后昏睡过去。早上他醒来感到胸闷,要呼吸新鲜空气。丽兹陪他到白马酒家,他又喝了两杯啤酒,回到旅馆,由于呼吸困难、呕吐、腹痛等症状,请来医生,给他服用大量的吗啡。是夜,不见好转,他被送到纽约一医院,陷入昏迷状态。 像大多数爱尔兰男人一样,狄兰喜欢酗酒。这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家,他就会感到安全。他给赞助人卡尔泰妮(Caetani)公主写信时,提到自己酗酒的问题:“我在故乡,在任何我喜欢的地方,我很忙,喝酒一点儿也不可怕,我很好,好极了,快乐且不害怕,尽是那些挺不赖的废话,总之一个傻乐的伙伴只图说个痛快,从来不会变成无益、偶然、丑陋和不幸的行动,有条理的骚乱,清洗中的忧伤,过度的荣耀,我所知道不知道的世界。”而一旦离开家乡,他对酗酒和自我毁灭感到惧怕。正是四次美国之行最终导致他的死亡。 第一次美国之行是年。邀请他去的是美国诗人兼评论家布朗宁(JohnMalcolmBrinnin)。他一直想请狄兰到美国来,当他担任希伯来人青年男女协会的诗歌中心的主任时,终于如愿以偿。狄兰显然被曼哈顿征服了,他写道:“这泰坦尼克之梦的世界,高人云霄的巴比伦,一切难以置信的富裕和陌生。”他很快就找到几家爱尔兰酒吧,最喜欢的是白马酒家,也许因为又昏暗又故旧,让他想起伦敦的酒吧。 狄兰一系列朗诵获得空前的成功。布朗宁记述了他来美国的头一次朗诵,当时他病得很重,甚至吐了血。但他一上台,“肩膀笔直,坚定地挺胸昂首向前”。他带给美国的是一种全新的朗诵方式。朗诵结束时,全场起立欢呼。另一个目击者认为,普通听众根本不在乎他那些难懂的诗句,狄兰用声音——那痛苦与欢乐的紧箍咒征服了他们。 由于自己没上过大学,在写给妻子凯特琳(Caitlin)的信中,他承认自己对那些高等学府的畏惧心理:“那类我正要进入的不可知的鬼地方”。但他应付自如,在二十九天中朗诵了十七场,场场爆满,美国听众被顺口独特的魅力震住了。 在一个女演员的回忆录中,记述了狄兰的,劣迹。她问狄兰为什么来好莱坞。狄兰说,一来他想摸摸金发碧眼的小明星的乳头,再者想见见卓别林。那个女演员满足了他的愿望,先让他用手指蘸香槟消毒摸她的乳房,然后带上他与卓别林和玛丽莲·梦露共进晚餐。而狄兰在饭前就喝醉了,卓别林很生气,把狄兰赶走,他说伟大诗歌不能成为发酒疯的借口。狄兰的答复是在卓别林家门廊的一棵植物前撒了泡尿。 在美国获得的成功,使他难以拒绝各种诱惑,特别是酗酒。他意识到这一点,但无能为力。第二次美国之行带有更明显的自我毁灭倾向。在亚利桑那州凭吊美国祖先的纪念石前,狄兰在给朋友的明信片上写下墓志铭: 年春在曼哈顿岛我们战死,在对抗美国慷慨大方的英勇之战中。一个叫双麦的美国佬枪杀凯特琳。我被波旁王朝分子剥去头皮。留给你这死后的爱…… 回到威尔士,狄兰的身体逐渐康复,并开始写作。但他们欠了一屁股债,还要养家糊口。在美国朗诵虽收入有限,但白吃白喝,还能多少寄点儿钱贴补家用。狄兰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狄兰第四次来美国。自年他开始创作诗剧《牛奶树下》,他花了两三年的工夫才完成。年5月他第三次来到美国,在纽约等地上演了《牛奶树下》,引起轰动。成功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欲罢不能。回到威尔士,狄兰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他妻子凯特琳竭力劝阻他再去美国。按一个演员朋友的说法,狄兰曾要跟他借几百镑,他一时拿不出来,否则狄兰就不必再去美国了。狄兰画漫画讽刺自己像“为美元发疯的夜莺”,在寻找“穿湿橡皮雨衣的裸体女人”,为写作为挣钱养家而飞翔。 在最后的美国之行中,他结识了丽兹并成为情人。丽兹是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很自信,但和凯特琳的不同之处是,她根本管不住狄兰。狄兰死后,凯特琳给丽兹写信,指责她偷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而纽约人根本无权拥有他的任何部分。 诗人之死,恐怕和美国酒中放毒品的习惯有关。那是格林威治村吸毒文化的开始,动辄用可卡因和海洛因来控制情绪的好坏。这种毒品与酒精的混合是非常危险的。此外,为了获得最好的表演效果,狄兰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与镇静剂。 狄兰最后一次朗诵是在纽约市立学院。他的好朋友、威尔士诗人杜德(RuthvenTodd)见证了狄兰的死亡。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11月3日他和另外两个人在旅馆的房间见到狄兰。当时他“极为有趣,忙于发明一个精神分裂症的酒吧,其中他自己是唯一的顾客”。第二天中午,在十八杯纯威士忌后又加上两杯啤酒,他彻底垮了。杜德记得狄兰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个人一不留神就到了三十九岁。” 白马酒家依在,我几年前在格林威治村的朋友家小住,曾专程拜访过。墙上挂着狄兰在那儿饮酒的照片,出售和他有关的旅游纪念品。这里曾一度成为艺术家聚会的地方,包括小说家诺曼,梅勒,杰克·克鲁亚克,歌手鲍普·狄兰等。据说每年狄兰的忌,这里供应狄兰最后一餐所用的饭菜。诗人之死居然为一个酒吧带来好生意,“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狄兰死于年11月9日,年仅三十九岁。由于他是外国人,死因特别,故需要办理认尸手续,由美国的新方向出版社的老板劳夫林(JamesLaughlin)出面。据劳夫林回忆,在医院停尸房,甲醛味道和甜腻腻的背景音乐混在一起。一个小老头推出一具具尸体,劳夫林在其中认出又青又肿的狄兰。在小老头的指点下,他来到一个窗口,办手续的是一个又矮又小的姑娘。在劳夫林的帮助下,她勉强拼写出名字。问到职业一栏,劳夫林说:“诗人。”这一回答让她困惑:“什么是诗人?”劳夫林说:“他写过诗。”于是小姑娘在表格上写下:“狄兰·托马斯。他写过诗。”
二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 是我的毁灭者。 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 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 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 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 使我的血凝结。 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 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 在池中搅动水的手 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 牵引我裹尸布的帆。 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 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之唇蛭吸源泉; 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 会平息她的痛楚。 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 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 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 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 (北岛译) 二十五年前我头一次听到这首诗。那是在《今天》编辑部每月例行的作品讨论会上,迈平把狄兰介绍给大家,并读了几首自己的译作,其中就包括这首诗。我记得众人的反应是张着嘴,但几乎什么都没说。我想首先被镇住的是那无以伦比的节奏和音调,其次才是他那辉煌的意象。很多年后我听到狄兰自己朗诵这首诗的录音带。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微微颤抖,抑扬顿挫,如同萨满教巫师的祝福诅咒一般,让人惊悚。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催开我绿色年华;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我曾反复说过,一首诗开篇至关重要,一锤定音,有如神助一般,可遇而不可求。狄兰的第一句就是如此。绿色导火索与花朵的因果关系,正是通过催开这一动词连接并推动的,如果用另一种处理方式,或置换另一个动词,就会毁掉这一句甚至整首诗。若仅有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还不够,紧接着催开我绿色年华成为第二推动力,由此带出炸毁树根的力量/是我的毁灭者。纵观全诗,每一句都是由这类相关联的两组意象组成的。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我前面提到过哑然告知,恰恰表明了诗歌写作的困境在语言限度与可能之间。冬天的高烧又是典型的矛盾修辞法,处理不好,效果会适得其反。 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驱动我的鲜血;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使我的血凝结。/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第二段如果压不过第一段,也丝毫不能示弱。穿透岩石之水与我的鲜血对应,用滴水穿石比喻人的生命力,反之亦然。在这一段用了三个和嘴相关的意象:第一次是滔滔不绝(mouthing),第三次是同样的嘴,而第二次是我哑然告知(Iamdumbtomouth),仅在这一段和其他的我哑然告知(Iamdumbtotell)不同,用嘴替代告知。可惜在翻译中难以反映出来。 在池中搅动水的手/搅动流沙;牵引急风的手/牵引我裹尸布的帆。/而我哑然告知那绞死的人/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第三段音调的转变,是从句式变化开始的,而动词仍是改变句式的动力:搅动、牵引、制成。牵引我裹尸布的帆带人死亡意象。在绞死的人、刽子手与我之间,由于生死相连,在某种意义上构成某种共谋关系。 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爱情滴散聚合,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我哑然告知一种气候的风/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第四段第一句非常精彩:时间之唇蛭吸源泉。正如我刚才分析翻译时提到动词蛭吸(leech),正是这个让人疼痛畏惧的词,显示出时间之唇的贪婪和残忍。爱情滴散聚合正与时间之唇蛭吸源泉相呼应,但沉落的血/会平息她的痛楚,在这里,她显然是指爱情。时间怎样沿星星滴答成天堂让人拍案叫绝,足以在结尾处压住分量。 而我哑然告知情人的墓穴/我床单上怎样蠕动着同样的蛆虫。最后一段由两行组成,是对整首诗的主题——自然、生死、爱情相生相克的总结。 这是一首伟大的现代抒情诗。诗歌写作是一种危险的平衡。狄兰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把握住这一危险的平衡,找到容纳他那野蛮力量的唯一形式。他这首诗如此雄辩,如此浑然一体。在某种意义上,一首好诗是不讲理的,靠的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穿透语言与逻辑之网。
三
年4月,狄兰与凯特琳相遇,一见钟情。是老画家约翰(AugustusJohn)把自己年轻的女友介绍给这个爱尔兰诗人的。狄兰那又迷糊又热烈的性格,与凯特琳不同节奏的慵懒及暴烈的活力竟如此契合。凯特琳是邓肯式的自由舞蹈家,生长在爱尔兰,从父母婚姻破裂的豪宅逃出来后,过着自由放荡的生活。刚经历超现实主义时期的狄兰正心灰意懒,被凯特琳一把火点燃。第二次见面是在朋友家的聚会上,他俩公开调情,导致两个男人在停车场酒后斗殴,最后老画家把诗人击倒在地,带女友扬长而去。 狄兰不甘心,接连不断给凯特琳写情书:“我并非只想要你一天,一天是蚊虫生命的长度:我要的是如大象那样巨大疯狂的野兽的一生。”凯特琳终于离开了约翰,投入他怀抱中。在某种意义上,他俩都天真无邪,对世界存在的方式几乎一无所知,并且不在乎这种无知。这天性深处的共同点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同年7月12日,他俩突然结婚了。他们在市政厅办理了登记手续,身五分文,没有亲友参加。如此仓促成婚,恐怕是狄兰担心再次失去凯特琳。他们没有家,只能到亲友家轮流借宿。当新婚夫妇头一次回到天鹅海镇,母亲看不惯凯特琳那身吉普赛的服饰,不同意这桩婚事,他们只好搬到凯特琳母亲家去住。像以往那样,狄兰到处跟朋友借债。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以名望而非以尊严获得贫困;我尽可能做到的是保持贫困的尊严。”他还是多少有些进项,比如零星发表的诗作及书评的稿费。另外,美国新方向出版社的老板劳夫林买下今后五本书的版权,这样每周都有一笔津贴。他们用这笔钱在劳佛恩(Laugharne)租下一间渔舍。那里多种语言混杂,主要是威尔士人后裔,混杂着荷兰人、英格兰人和西班牙人血液。按狄兰的说法,那是个小镇中的岛屿,有人在开始工作前就退休了,其他人似乎“像威尔士吸食鸦片的人,在天堂半睡半醒”。 对狄兰来说,劳佛恩简直就是天堂,又舒适又便宜,但唯一能把他们从贫困中解救出来的还是伦敦,而他对伦敦充满怨恨。在他看来,伦敦是个让死者不安宁的疯狂都市,“很多年我都不再想去伦敦。那儿的知识界头脑忙碌但一无所获;其魅力有一股山羊味;根本就没好坏之分。” 年凯特琳怀孕了。压力越来越大,最让他们担心的是账单。在给朋友的信中,狄兰写道:“贫困让我懒散而心灵手巧。我不是那种好天气的诗人,或抒情的妓女,或等待涓流的闪亮的小碗,或刮胡子时用豪言壮语破了相的男人;我喜欢有规律的餐饮,一张桌一把尺——和三支笔。” 在年二战前夜,狄兰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诗集《爱的地图》,包括几篇超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其中十六首诗中大都是重写的旧作。在和凯特琳相好后的两年半时间,他只写了五首诗。 战争爆发,似乎是对狄兰本人及其诗歌权力的恶意攻击。幸好在体检时,医生诊断他患有急性哮喘而免去他服兵役。除了不去死,还要想法子活下来。而真正的麻烦还是债务,他必须凑够七十英镑,否则全家就要从鱼舍被赶出来。在英国著名诗人斯班德(StephenSpender)的呼吁下,作家们终于凑够了一笔钱,渡过这一难关。 而战争带来电影特别是纪录片的繁荣,可谓绝处逢生。狄兰自幼喜欢电影,曾在校刊上发表过有关现代电影发展的文章。他在一家电影公司,找到份工作,周薪七英镑,后长到十英镑。除了写纪录片脚本外,还参加配音。战争期间,他先后写了十部纪录片。这一以视觉为主的新经验,为他的后期诗歌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使他从早期的抽象夸张的隐喻,转向一种更经济更精确更简朴的表达。 他们住在伦敦一个单间公寓,家徒四壁。在年的一封信中,狄兰写道:“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挺好。我要的是社会,而非我自己,有个地方坐着有张床躺下;谁想要个丈夫和他拥有的东西呢?”狄兰白天忙着拍电影,晚上泡酒吧。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自食其力。 一天晚上,狄兰因压力过大,陷于疯狂状态,把部分诗稿撕碎扔进垃圾箱。第二天凯特琳翻垃圾箱,抢救那些诗稿。她感叹道:“狄兰腐败了,完全彻底腐败了。我可救不了他,如果他不能自救的话,就让他烂掉吧。” 战争结束了,继而是全面的经济萧条,很多人失业。英国广播公司(BBC)给作家和诗人带来一线生机。年8月《图画邮报》的一篇文章中,把诗人混进的BBC称作“啼鸟们的窝”。由狄更森(PatricDickinson)主持BBC的诗歌节目,他把许多诗人伙伴召了进去,包括狄兰。但由于狄兰偶尔在播音时出现醉态,未能成为正式雇员。在诗人之笔的介入下,一种由BBC传遍世界的最优秀的英文应运而生。 狄兰整天叼着烟卷,挺着啤酒肚,明显发福了。据一个朋友描述,他晚上泡在酒吧里,被一帮崇拜者团团围住,他们伸着脖子捕捉只言片语。“我说,再来一扎。”他用来自腹部的低音说,一阵骚动,一扎啤酒很快就传过来。 年诗集《死亡与出场》问世,引起轰动,确立了他在英国诗歌界的地位。电影脚本和广播稿的写作,显然给他的诗歌带来变化——更清晰更透明了。特别是《十月的诗》,达到了一种悠闲与感观之美的平衡。这首诗孕育于战时,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才最后定稿。 由于凯特琳对钱满不在乎的态度和狄兰在管账方面的无能,债台高筑。他们借酒浇愁,吵架成了家常便饭。而英国经济进一步衰退,犯罪率越来越高,打家劫舍,穷凶极恶。生活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狄兰开始求美国的同行,帮助他们全家移民到美国,“对一个赞助人来说易如反掌,他要么让我和家人在纽约过豪华生活,要么在德克萨斯州找个狗窝。我最想做的是朗诵,图书馆,或在哈佛讲学。”他让新方向出版社请他去美国,并试图在弗吉尼亚大学找工作。 在去大洋彼岸移民的等待中,狄兰度日如年。年初,他向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格林(GrahamGreene)求援,并附上他的电影剧本。格林回信说喜欢他的电影剧本。感谢之余,他请求格林给他更多的机会还债:“我自然会写比这好一百倍的剧本,毫无问题。除了恐怖故事我还能写别的,我心甘情愿。” 狄兰在BBC一周广播一次,除了写专稿外,他也朗诵自己的诗作。这一威尔士游吟诗人的传统,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写道:“朗诵自己的诗如同从口袋里放出猫。你总是会怀疑诗的音步是否过重、过生猛草率,而突然间,当环绕在诗人的舌头上时,你的疑惑就会烟消云散。”播音就像写纪录片脚本一样提纯他的诗歌写作。清晰是广大听众的需要,虽然他在广播中声称不可能过于清晰,而其过于复杂化的风格一次次让他陷入混乱中。正是私人吟咏与公共宣读之间的对比与差异,让他解开诗歌表达中的某些结。 年1月,他从牛津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在新闻简报后是他主播的“今夜谈话”。很多人都觉得这节目有点儿古怪,特别是在新闻简报后。一封听众来信这样写道:“它一半热情,另一半让我想到的是从蒙昧主义者到装腔作势的人,从超现实主义喜剧演员到疯子。”狄兰全身投人工作中,几乎整整一年没写诗,而BBC付给他的工资又少得可怜。在BBC保留至今的档案中,多是他要钱的请求,未完成某项指定工作以及和财务部门吵架的记录。 一个牛津大学的历史教授是他的崇拜者,于是狄兰一家搬进他在牛津住宅后花园的小木屋。但喧闹和没完没了的借钱,让教授很快就厌倦了。而教授夫人玛格丽特(MargaretTaylor)却成为狄兰生命后期最大的恩人,尽管她和凯特琳不和,甚至吵过架(狄兰也站在凯特琳一边跟她争吵),她还是尽其所能帮助他们一家。为了避免相邻的冲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在牛津郡乡间买下—栋农舍供他们居住。 狄兰把自己父母也接过来。他父亲体弱多病;母亲摔坏了膝盖,无法再照顾老伴。狄兰尽量呆在伦敦,很少回来,以逃避家庭和父母。家庭重担落在凯特琳肩上,她变得越来越暴躁不安。而财政状况每况愈下,狄兰不仅无法支付所得税,连日常开销都人不敷出。他自哀自怜:”这儿没什么可卖的。我的灵魂卖掉了,载的才智迷失了,我的身体东倒西歪了,孩子太小,我不能卖掉凯特琳,墙上唯一的照片来自《图画邮报》,我们的狗是杂种,猫是半只耗子。在这老房子里剩下的是贫困的小小欢乐。” 玛格丽特再次伸出援助之手。她不计前嫌,卖掉这栋农舍,用这笔钱在劳夫恩买下一栋叫船坞的房子,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在漂泊多年后,狄兰一家终于在故乡安顿下来,他还在附近为年迈多病的父母租了个房子。狄兰对玛格丽特充满了感激之情,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四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死者赤裸他们将 与风中人西边月合一; 当他们骨头剔净消失, 他们肘边脚下会有星星; 尽管发疯他们会清醒, 尽管沉入大海他们会再升起; 尽管失去恋人爱情依旧;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在大海的九曲回肠下 他们久卧不会如风消失; 在刑架辗转精疲力竭, 绑在轮上,他们不会碎裂; 在他们手中信仰会折断, 独角兽之恶穿透他们; 四分五裂他们不会屈服;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没有海鸥在他们耳边叫喊 或波浪轰击海岸; 花吹落处不再有花 昂头迎向风雨; 尽管发疯彻底死去, 那些人击穿雏菊崭露头角; 闯入太阳直到太阳碎裂,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北岛译) 这首诗是对死亡的宣战书,充满了生命的骄傲与尊严,正如他的另一诗句所说的“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生与死是他诗中最常见的主题。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T.S.艾略特和奥登的智性诗歌风靡一时。而狄兰·托马斯反其道而行之,强调生命的原始冲动,挖掘人类欲望深处的潜意识,为现代主义诗歌开辟了新的方向。如果说这首诗有什么不足的话,只要把它和《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一诗相比就知道了。《死亡也不得称霸》头开得好,但后继无力,没有获得《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那种层层递进令人激动不已的效果。
五 问题一:你的诗是对你自已有用还是他人有用? 答:两者都有。诗歌是有节奏的、不可避免的叙述性运动,从层层包裹的盲目到赤裸的视觉,就其强度而言,这一运动取决于投入诗歌创作的劳动。我的诗应该对我有用,因为它记录我冲破黑暗抵达某种光明的个人挣扎,而见识到具体记录的缺憾会对将来的个人挣扎有益。之所以说我的诗应该对他人有用,因为他们也熟悉同样挣扎的个人记录。 问题二:你认为叙述性诗歌有没有用? 答:当然。叙述性是不可或缺的。如今大量单调而抽象的诗歌没有叙述性运动,完全没有,因此是僵死的。每首诗都必须有推进性的诗句或主题。其实一首诗越主观,叙述性诗句越清晰。叙述性,在最广泛的意义上,符合艾略特在谈到“意义”时所说的“读者的一种习惯”。顺其运动,让叙述采取读者的那种逻辑习惯,诗的本质就对他起作用了。 问题三:你是否在写诗前等待一种自发冲动;如果是的话,它是词语的还是视觉的? 答:写诗对我来说,是建立一个正规的词语密封舱,既是体力劳动又是脑力劳动,最好能有一个主要的活动支柱(即叙述性),多少支撑那来自创造性身心的真正动因。动因总是在那儿,总是需要具体表达出来。对我来说,诗歌“冲动”或“灵感”只不过是突发的,通常是体力上的,如同能工巧匠的那种技艺。最懒的工人冲动最少。反之亦然。 问题四:你是否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你怎么看他? 答:是的。凡是隐藏的就应该让其赤裸。剥光黑暗是净化,剥光黑暗带来净化。诗歌,记录了个人如何剥光黑暗,一定会把隐藏太久的地方照亮。因此让黑暗彻底曝光。弗洛伊德照亮了他发现的一点黑暗。看到这样的光,意识到隐藏的赤裸,诗歌就会因此获益,而且比弗洛伊德所揭示的隐秘原因走得更远,进入更净化的赤裸之光。 问题五:你是否支持任何政党或政治经济信条? 答:我支持任何主张人人完全平等、人人共享生产资源和产品的革命政体,因为只有通过这样实质性的革命政体才会有公共艺术的可能。 问题六:作为一个诗人,你觉得什么使你区别于一个普通人? 答:所有的人身上都有同样的动因,我只不过用诗歌这种媒介来表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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