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本文摘自刘强《世说三昧》,原标题为《刘伶病酒——醉翁之意不在酒》。
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同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
刘强先生的《世说三昧》一书在认真阅读并吃透原著的基础上,结合古往今来的相关历史知识和人生价值命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爬梳,并且以深入浅出而又优美散淡的表述方式呈现给读者,将科学性、知识性、普及性和艺术性完美统一。
刘伶病酒——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
刘伶,字伯伦,西晋沛郡(今安徽宿州)人。作为“竹林七贤”之一,刘伶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在民间,他甚至拥有比“竹林七贤”的领袖人物阮籍、嵇康更高的知名度。
原因何在?我想,这与酒有关。民间不是有个传说么,叫作“杜康卖酒刘伶醉”。说刘伶喝了杜康酿的酒,竟然一醉三年,连酒钱都没付。这当然不可信,但至少说明在人们心目中有两个认识:一是杜康酿的酒好;二是刘伶能喝酒,是酒的形象代言人。
在中国历史上,像刘伶这样几乎是靠喝酒爆得大名的人物,实在绝无仅有。
阮籍、陶渊明、李白、苏东坡等虽然也都是酒中豪士,可他们的出名更多的还是写出了流芳千古的好诗妙文,他们过的是“诗酒人生”,诗是第一位的,酒倒在其次。
没有人像刘伶,仅靠喝酒就喝出了文化精神,喝出了人格魅力!可以说,刘伶是中国酒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镇,没有了他,中国酒文化将会黯然失色。
现在有种酒的名字就叫“刘伶醉”(河北徐水县酒厂出品),还有一种酒叫“醉三秋”(安徽阜阳市酒厂出品)。后一种我喝过,味道不错,这些酒都是附会刘伶的故事打出的“品牌”,而且卖得挺好,把河南的杜康酒都比下去了。
关于刘伶,有一些好玩的故事不得不说。
《世说·容止》篇记载: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容止》13)
身高六尺,换算一下,不会超过今天的一米六。《论语·泰伯》里曾子说过一句话:“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也就是,六尺的身高,大概和十来岁的小孩子差不多。
长得矮小倒也罢了,偏偏容貌既丑陋又憔悴,这就有些祸不单行的意味了。而且,估计刘伶也是很瘦的,据史书记载,有一次,刘伶喝醉了,和一个“俗人”发生了冲突,对方脾气很火暴,捋起袖子,挥起拳头就要来真格的,刘伶醉醺醺、慢悠悠地说:“还是别打的好,我这鸡肋可挡不住您那大拳头。”[1]“鸡肋”,就是鸡的肋骨,可见刘伶又矮又瘦,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
不过且慢,这些生理上的“先天不足”,反倒让刘伶彻底地超越了常人对于形体外貌的重视和修饰,从而获得了某种“得天独厚”的对世界和人生的独特领悟。
他每天“悠悠忽忽”,东游西荡,犹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得其乐。“土木形骸”是个成语,也就是视形骸为土木,乱头粗服,不加修饰。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修边幅,顺其自然。
二
别看刘伶其貌不扬,形体矮小,他的内心世界和精神自我却是极其张扬的,可以说,他是一个精神上的“巨人”,有着超凡脱俗的自我意识。
史载,刘伶“自得一时,常以宇宙为狭”(梁祚《魏国统》)。又说他“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晋书·刘伶传》)。也就是说,在刘伶眼里,宇宙太狭小了,狭小到根本容不下他那无限扩张的“精神自我”!
有两件事可以证明刘伶的“宇宙观”与众不同。第一件记载在《世说·任诞》篇中:
刘伶尝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任诞》6)[2]
这个刘伶,常常不加节制地喝酒,任性放纵,有时甚至脱光衣服在家里“裸奔”。有人撞见了,就责备他,大概是有伤风化之类的话。没想到刘伶振振有词地说:“我把天地当作房子,把屋子当作衣裤,我倒要问问,你们怎么跑进我的裤裆里来了!”
刘伶所著的唯一一篇传世之作《酒德颂》也是关于酒的,开篇说: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3]
在这篇绝世奇文中,刘伶塑造了一个“大人先生”(其实也就是他自己的写照),他把天长地久当作一天,把万年当作片刻——这是对时间的极端藐视;又把太阳当作门,月亮当作窗,把天地八方作为庭院中的通道——这是对空间的极度缩微。他出外行走没有一定轨迹,居住也没有像样的房屋——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又说他把天当作帐幕,把地当作席子,从心所欲,随遇而安——“幕天席地”后来成了一个成语。
这个大人先生无论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饮酒的器具,酒壶酒杯,一应俱全。“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是说他只是沉湎于杯酒,把喝酒当作正事,不知道除了酒,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追求!
读者可能会说,这个“大人先生”分明就是个酒鬼嘛!没准儿他觉得宇宙狭小、幕天席地,正是喝醉了以后的真实体会呢?如果这样想,就把刘伶“宇宙观”的深刻性给消解了。
“宇宙”,按照古人的理解,“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尸子》),也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个由空间和时间构成的现实世界。置身于这样一个“无始无终”的所在,刘伶竟然觉得狭小,可见他的“宇宙”不是“物理”的时空,而是“心理”的时空。
法国大文豪雨果有句名言:
“世界上最宽广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胸。”
一般人仰望星空,观察天地,常会感到个人的渺小,可是刘伶不,他反而感到了自我的博大、丰富,大到天地不能承载,宇宙不能限制。
《尚书》中有个成语,叫“无远弗届”,就是不管多远的地方,没有达不到的。你看,刘伶的自我就是“无远弗届”的,那该是何等的博大和宽广!千年之后,想到曾经有这么一个刘伶先生,难道不能激发起我们作为人类的自豪感吗?
什么是人?什么是我?什么是天地、宇宙?这些现代人不愿或很少思考的问题,却被刘伶想得很深,看得很透。没有这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万物皆备于我”的精神,让人心向神往的“魏晋风度”恐怕是要大打折扣的!
三
回到“刘伶病酒”的典故。“病”在这里作动词,即古语的“酲”字。据《说文解字》:“酲,病酒也。”“病酒”也就是因饮酒过量而沉醉,甚至生病,比一般的“醉酒”程度更严重,相当于今天所谓的“酒精中毒”。
这个故事同样记载在《世说·任诞》篇:
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任诞》3)
故事一开始就十分奇怪:刘伶因为喝醉了,口干舌燥,焦渴难耐,他不仅不去喝水,反而要向老婆讨酒喝,这是何故?原来古代有种说法,最好的解酒方法还是喝酒[4],“酒病还须酒来医”,所以刘伶的这个行为还是有“理论根据”的。
但他老婆可不管这套,“捐酒毁器”,就是把酒都倒掉,酒壶酒杯全摔碎,来个釜底抽薪!接着她一边哭,一边劝谏说:“您喝酒喝得太过分了,这恐怕不是养生之道啊,一定要把酒戒掉!”
照理说,刘伶这样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本不该娶妻生子。他最好的配偶不是女人,而是酒。反过来说,嫁给刘伶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至于身后会不会留名,哪个女人会真正在乎呢?
刘伶一看妻子闹得比平常更厉害,就说:“那好吧。要我戒酒可以,但是靠我的自觉是不可能的,必须当着鬼神的面发誓才行。而拜神祭祖必须要有酒肉,所以,老婆你还是去准备好酒好肉吧。”拿鬼神来说事,甚至来赌咒发誓,自然不可等闲视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老婆也就信以为真,而且很有礼貌地说了三个字:“敬闻命。”很快就准备了丰盛的酒肉,不是放在餐桌上,而是放在了神龛前的供桌上。
于是,醉醺醺的刘伶就跪在祖宗的牌位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说: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5],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
把这段祝词改成五言诗就是:
天生我刘伶,以酒自命名。
一次饮一斛,五斗方解酲。
妇人所与言,千万不可听!
说完,刘伶又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直到烂醉如泥,瘫倒在地!
刘伶在前人“通过喝酒以解酒”的理论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开拓和“发明”,那就是发明了戒酒的两种新方法:一是通过向鬼神祈祷来戒酒——当然这是一个幌子;二是“通过喝酒以戒酒”——这是可以申请专利的!当然,这是玩笑。最后的结果是,老婆被他忽悠了,刘伶的酒瘾不仅没戒掉,反而愈演愈烈!
刘伶好酒,的确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酒,成了他的一张名片,无论到哪里,只要有刘伶在,一定有酒,真是“酒即是我,我即是酒”。
还有一件奇事也值得一提。据袁宏的《名士传》记载,刘伶经常坐着一辆鹿车(古代一种简易小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并且说:“死便掘地以埋。”——如果我死了,你就随便挖个坑,把我埋掉拉倒!这说明,把宇宙看得很狭小的刘伶,也把生死看得很淡,的确达到了庄子“齐生死”的境界,什么名利啊,家产啊,礼法啊,统统不在话下!
根据《文士传》的记载,刘伶经常和好朋友阮籍喝酒,有一次,阮籍听说“步兵厨中有酒三百石”,便向司马昭请求做步兵校尉,一进官府的宿舍,便和刘伶酣饮。别人是朋友做官,自己来“帮忙”或者“帮闲”,刘伶倒好,他是“帮着喝酒”!
有的史料甚至说,两个人都是在步兵校尉的厨房里喝酒喝死的(戴逵《竹林七贤论》)。这当然不可信,因为阮籍死于景元四年(),而刘伶倒是挺能活,直到晋武帝泰始(—)间还健在。
四
那么,刘伶是不是一直没有做过官呢?
也不是。史书记载,曹魏时,他曾做过建威参军这样的小官,没有什么具体的政绩,估计后来司马氏当权,他也就辞官不做了。等到司马炎篡权,建立了晋朝,泰始初年曾招天下名士入朝对策,也即回答皇帝所问关于治国的策略。刘伶也参加了这个考试,但他大谈“无为之化”,就是老庄的“无为而治”的道理。结果不少名士都通过考试,做上了高官,只有刘伶因为“无用”而没有通过。
其实,“无用”就对了,庄子在《人间世》中塑造了一个百无一用的又丑又老的树,叫“散木”,结果,好多树被砍伐之后,这棵“散木”倒因为“无用”而得以在天地之间独存。庄子最后说: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也就是说,“无用之用,是为大用”。
刘伶的结局倒是和庄子所塑造的“散木”一样,最终因为“无用”而得以颐养天年,寿终正寝。他对当时的社会其实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贡献,一个整天喝酒的人能创造出多少GDP呢?但是,刘伶却用他独特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在人类的精神史和心灵史上写下了浓重的一笔,也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喝酒“心得”《酒德颂》,一不小心还成了传世之作,让后世文人称叹不已。[6]这就是所谓“无用之用”吧!
《晋书》本传说刘伶:
“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
这里的“欣然神解,携手入林”,真是令人神往!也就是说,一向心比天高、不乱交朋友的刘伶,一见到阮籍、嵇康这样的英才俊彦,马上一见如故,携手走进竹林,开始了中国文化史上群星璀璨、辉映后世的“竹林之游”。
鲁迅曾说:
“真的‘隐君子’(指隐士)是没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充栋,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著作来?他们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鱼。”(《且介亭杂文二集·隐士》)
这话我并不同意,因为他混淆了隐士和一般庶民的关系,也取消了隐士之所以为“士”的精神价值和文化意义。不过,这话倒是可以拿来借用一下评价刘伶:他确实算得上是一位真正遗落世事的“隐士”——他的主要著作是喝酒。
注
[1].《晋书·刘伶传》:“(伶)尝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又刘孝标注引戴逵《竹林七贤论》曰:“伶处天地闲,悠悠荡荡,无所用心。尝与俗士相忤,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之。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以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
[2].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曰:“客有诣伶,值其裸袒,伶笑曰:‘吾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宇为裈衣,诸君自不当入我裈中,又何恶乎?’其自任若是。”传闻异辞,可以参看。
[3].《酒德颂》余下的内容如下:“……有贵介公子,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攮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4].如东汉的第五伦《上疏论窦宪》中就有“犹解酲当以酒也”之句,钱锺书先生引《世说》“刘伶病酒”解之云:“初意醉酒而复饮酒以醒酒,或由刘伶贪杯,借口自文,观此疏乃知其自用古法。西俗亦常以酒解酒恶,廋词曰:‘为狗所啮,即取此狗之毛烧灰疗创。’”参拙著《世说新语会评》。
[5].斛,古代量器名,亦是容量单位,一斛本为十斗,后来改为五斗。
[6].如南朝宋代诗人颜延之《五君咏·刘参军》云:“刘伶善闭关,怀清灭闻见。鼓钟不足欢,容色岂能眩?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颂酒虽短章,深衷自此见。”明曾棨《过刘伶宅》诗云:“旧宅无人住,荒墟有路歧。一生浑是醉,万古复何悲。白首衔杯处,青山荷锸时。最怜独醒者,高冢亦累累。”
本文摘自《世说三昧》,刘强著
为“有竹居古典今读”系列第三部
《世说三昧》
内
容
简
介
刘强教授精研《世说新语》与魏晋风度有年,浸淫涵咏,深得其中三昧。故其笔下,无论人物、典故,还是风俗、名物,无不光彩灵动,摇曳多姿。
全书出文入史,广征博引,视角独特,议论生风;又加结构整饬,收放自如,笔触细腻,描画有致,相信读者一卷在手,自可领略魏晋名士千古风流。
作
者
简
介
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同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
已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曾胡治兵语录译注》《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魏晋风流十讲》《清世说新语校注》等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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